>>> 2007年第5期

红粉青楼风流泪

作者:张景得




  仙鹤牢牢记住了这个地址:茉莉花茶馆,箫声吹来的地方。
  果然,一夜又一夜,赵玉成的箫声从同一个地方传来,那是召唤仙鹤逃出去的信号。可是,逃跑的机会实在太难找了。仙鹤屋里夜夜有客,秋英、茶房王妈监视得又紧,后门口夜夜守着护院打手“大牛蛋”。窑姐儿早上送客,都得有茶房老妈子陪着,而且不准窑姐儿们走过影壁墙。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耗子,也极难逃出春熙院。仙鹤每晚听着心上人的箫声,心急如焚。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六。机会终于来了,仙鹤歇月经,凤仙、小妹“出条子”去了周家公馆,苏老鸨害怕这两个红姑娘出什么意外,亲自带领三个把门的护院打手当保镖。这一夜,春熙院的客人非常少。由于客少,苏老鸨又不在院中,于是,连平日里殷勤的王妈,忠于职守的秋英也显得有些懒散。仙鹤暗自高兴,这可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呀!
  夜已深沉。仙鹤几次翻身看表,远方又传来心上人的箫声,那幽幽怨怨的《苏武牧羊》曲,是在召唤她的归去。此时,大墙外,雄鸡已唱三遍。仙鹤不能再等了,要是清早老鸨子们一送客,或者出条子的人一回来,可就插翅也难飞了。仙鹤匆匆穿衣下床,她不敢开灯,就着院子里反射进来的朦胧月光,开始拾掇必需带走的东西。末了,她望一眼自己住惯了的床铺和房间,瞧着自己夜夜听箫、遥望牛郎织女星的那个窗口,想起凤仙和小妹,两姐妹的身影便清晰地闪现在眼前。多少个难忘的日日夜夜呀,姐妹三人互相救应,生死相依,一同度过了多少次难关呀!如今就要分别,天各一方,今生再难相见,她的心比刀剜还难受。
  箫声一阵阵从远方传来,不能再等了。她脱掉皮鞋,换上一双软底绣花鞋。轻轻地将门拉开一道缝儿,先看看院子里是不是有人。四更天,夜深沉,院中黛绿色的竹梢间挂着一层稀薄的雾气,偶尔一两声梦呓般的蝉鸣,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春熙院的夜似乎从来也没有这般静谧过。仙鹤把胆子一提,是福是祸就这一回了!她悄悄出屋,下楼梯来到院里,过鱼池,跑到了影壁墙,一转身,终于进了大门洞,摸到了门上的大挂锁,十分顺利地打开了它。仙鹤的心中一阵狂喜,她胜利了!她轻轻将门打开,身子一斜,出了门。此刻的仙鹤像出笼的鸟儿,正要朝宽敞的天空飞去,不料一个黑影挡在了她的面前。她吓得浑身一颤,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那黑影开口问道:“谁呀,起得这么早?”
  仙鹤一听口音,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天啦!这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就撞上了她!
  
  烈女恨 二仙魂归离恨天
  
  仙鹤冒死逃出门去,认为笼中的鸟从此获得了一片自由的天空,不料后门外与一人相遇,这人正是妓院里监视窑姐儿的茶房王妈妈。
  这王妈妈其实不老,家住春熙院南一条小胡同里,离妓院不远。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是渴望性爱如狼似虎的年龄,眼瞅着妓院里一双一对的野鸳鸯,耳听着窗口里传出的雌猫般的叫春声,她心里就痒痒的难受。院里客少时,她也断不了溜回家,找男人睡上半宿黎明觉,大清早返回妓院,公事私事两不误。
  难得这一宿红姑娘去出条子,院里客人又不多,一过夜里零点,她便向刘老鸨儿请了假,溜回家。鸡叫三遍,她又摸黑儿返回春熙院。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大门内的大挂锁在轻轻地响,她很纳闷:是谁起得这么早,而且还是走后门?她闪在一边等待。当她看到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慌慌张张的玉人儿闪出来时,她马上意识到,有姑娘逃跑。她一下来了精神。因为妓院有规定,谁要抓住逃跑的姑娘,赏洋二十。
  仙鹤被抓了。
  逃跑被抓的姑娘必定要往死里打。仙鹤被汪老鸨、刘老鸨拉到大殿的门前,扒光了衣服,两条水淋淋的皮鞭像劈雳闪电,轮番落到仙鹤白嫩的皮肉上。转眼间,仙鹤身上仅存的三角裤衩也被打飞了,浑身上下成了一个烂糊糊的血人,昏死过去了。
  三天后,仙鹤才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双手反绑,被扔在后院的地下室里。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腰部以上刀割似地疼,腰部以下却毫无知觉。她的腰椎,已被“独眼龙”刘老鸨残忍地踩断了。地下室四周散发着一股霉腐味,地上爬动着毒蝎和叫不上名的小虫子。
  这里是窑姐们闻风丧胆的活地狱,包藏无数孤魂冤鬼的血泪!凡是有谁想私下里偷偷从良,谁想逃跑,谁得罪了嫖客砸了窑子,一顿暴打后,就被扔进这里。仙鹤心中清楚,自己这次是九死一生了。
  赵玉成的箫声,还是夜夜伴着清风细露,悠悠袅袅飞过大墙,飞过竹梢,飞进青楼的窗口。然而,他日夜思念渴盼的姑娘,再也听不见他的箫声了……
  仙鹤被毒打致残,春熙院陨落了一颗明星,连着几日,春熙院的气氛显得十分沉闷。刘老鸨其实也很后悔,是她亲手砍了自己的摇钱树,都怪当时一下愤怒,那一脚踩得太凶狠了。然而窑姐儿背底里逃跑,是老鸨子们最痛恨的事了。
  最伤心的是凤仙和康小妹。她俩出条子归来,一见仙鹤被打成了血人,当时就昏厥过去了,醒来后几乎成了两个痴呆,整天就那么坐着。她们的心,也跟着仙鹤的心死去了。
  这可急坏了“蹲门雕”苏老鸨。汪老鸨手下的红姑娘锦莺,半月前出条子回来的途中被美国兵抢走如今生死未卜,刘老鸨手下又失去了仙鹤,如今只有自己手下两个红姑娘了,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意外呀!这回不是窑姐儿求老鸨,倒是老鸨求窑姐儿了:
  “儿呀,”她亲自到凤仙、小妹的房里笑脸相劝,“仙鹤犯院规,在咱们这行里那可是死罪。唉,你们心疼,妈妈我也心酸呀。仙鹤才关了三天,不会饿死,如今刘妈妈正在气头上。等再过几天,我去求她,让她把仙鹤放了,再请个郎中给她治伤,她会没事的。你们俩可不能因为她而虐待自个,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来,儿呀,吹支曲子吧,把心里的憋闷放出来。”苏老鸨从墙上摘下箫,塞进小妹手中。
  康小妹握住黑红发亮的长箫,耳边仿佛又响起《苏武牧羊曲》,那是仙鹤姐姐最爱听的。康小妹的心里不由泛上一股酸楚,她摇晃着凤仙木呆的身子:“姐姐,咱们吹支曲子吧,吹给仙鹤姐姐听,我们的箫声,也许会使仙鹤姐姐好起来的!”
  那支古老的悲歌,通过康小妹悲凉的心田,从箫管中悲切切流泄出来:
  苏武流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匈奴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膻,
  牧羊在海边
  ……
  “我的好妹妹!”
  凤仙突然清醒过来,一把将康小妹紧紧地搂在怀里……
  八天之后,苏老鸨终于说服了刘老鸨,答应放仙鹤出来。刘老鸨拿了钥匙,操起一支大手电去地下室,凤仙和康小妹紧随其后。
  当地下室的铁门被打开的瞬间,里面“嗡”地飞出一群墨绿的大头苍蝇,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儿紧随着从黑洞洞的暗室里钻了出来。刘老鸨皱了皱眉,掏出手帕捂住鼻子,打开手电往里一照,突然“呀”地发出一声尖叫,扔了手电转身就往外跑。凤仙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拾起手电,雪亮的光柱在地下室里游移。刹那间,一副惨状扑进她的眼帘:只见仙鹤被紧捆手脚,弯曲着的身子躺在潮湿的地上,她的冤魂早已升入天国,往日俏丽的脸蛋如今已面目全非,张大着一张早已没有了生气的大口,像是在向人们诉说什么,两只黑洞洞的眼深不见底,愤愤不平地凝视着这魍魉横行的人间。
  凤仙和小妹浑身像患了疟疾般瑟瑟颤抖,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气往上冲。凤仙扔了手电,拉住康小妹的手转身跑出地下室,抓住铁门的吊环,努力使自己不要昏倒,头在铁门上不断地撞着,哭不出,也喊不出。
  刘老鸨儿在鱼池前盘腿一坐,干嚎起来:“我的仙鹤儿——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呀。你这一走可叫娘今后还怎么活呵?呜喂……我的仙——鹤——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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