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英才太监寇连材
作者:李元元
咸丰八年5月的一天清晨,北京朝阳门城根的一间破泥屋里,剃头匠寇秉合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去推醒在炕上仍在酣睡的一个孩子。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孩子母亲话没说完,忽然哽咽了起来。自从全家决定了让孩子走净身去作太监的路之后,当娘的没有一天不哭的。从那天起,她每天晚上在夜深人静之后,烧上一炷香,求菩萨保佑。既保佑这孩子做出这个牺牲后将来能有前程,也保佑自己和丈夫,求菩萨原谅这一对夫妻没本事,为了勾销与村里财主的债务,下狠心让孩子走上这么一条路。
“孩他娘,别让孩子看见你哭哭啼啼的。到厂子路远,该是动身的时候了。”
他终于推了推寇连材,那个躺在炕北沿的孩子。这个约摸七八岁的孩子睁开眼愣怔了一下,马上懂事地坐了起来,小心翼翼钻出和弟弟合盖的破被筒子。
用瓦盆里的水抹了几把脸,趁解手的工夫在院子里打了几个“飞脚”,回到泥屋里的孩子立刻透着精神。两只大眼睛清澄无邪,面庞周周正正,腰板挺得直直的。
寇秉合一家本来都在昌平种地。咸丰六年时,老父母两个把好的吃食留给下地的孩子们吃,自己不知吃了什么野菜,结果不到一天竟相继身亡。为体体面面安葬两位老人,寇秉合借了钱又卖了几亩好地,剩下几亩交给弟弟种,他带着妻儿来北京混手艺,指望这样来钱快,能尽快还齐安葬父母时欠的钱。
来北京,是远近农民们美丽的憧憬。
那是皇上住的地方。做官发财尽管是穷人的梦想,但这梦想在穷山沟里只能永远是梦想。而在北京,在高官华胄的身边混事,说不定哪阵子会沾上点别人的绵绵荫福,摆脱与生俱来的穷命。他看村里大户人家,不是有人在北京开买卖,就是家里有人在宫里当差。
谁家出了一个太监,那一个人的付出可以换来几乎全族人的饱暖。
寇秉合并不羡慕太监,也并没打算叫孩子净身做太监,他只想拼命地剃遍北京所有人的脑瓜子,攒够了银子去还债。平日他挑起担子一出去就是一天,两个孩子由他妻子在家照看着。但这钱来得太慢,一家人的吃穿花销,赁房子的花费往往就花干了换来的每一个铜钱。他觉得背上了债,心太累。可谁让自己是长子呢?还债的事,人家就找你长子。
他挑上剃头挑子出去绕世界转去了。家里小寇连材就领着弟弟,两个光屁股小孩在城墙下玩耍,在城门口看出来进去的人流、车马。
守城门的清兵,百无聊赖,喜欢逗孩子玩。其中有个领头的,原来在善扑营供职,有一身摔跤的本领。他挺喜欢这两个每天都来“报到”看他撂跤的孩子。
寇连材抱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士兵的腿,推着、摇着,间或还使个绊。那大兵呵呵笑着:
“喝!想给我来个绰腿抓带!”
“得,我给你来个跪退得合乐。”他把孩子快放倒时又给扶住了。
寇连材聪明,看了几个月后,士兵们在一堆儿摔跤时,他竟能看明白一些具体动作。他和旁边的孩子争论一个动作的名称,往往是他对。
城根下还有一些草台戏班子的演员和学员对着城墙吊嗓儿、压腿。人家打飞脚、踢旋子,他也跟着学。那动作做起来竟有些八九不离十。回到家里,他就演练给父母看,逗得寇秉合夫妻俩笑得合不拢嘴。
寇秉合忽然觉得这孩子可能是块料。
有一天,寇秉合走到景山北街一带,被一个宫里差役打扮的人叫到红墙里。原来,朝廷里的戏班十来个孩子该剃头了。他支上摊子,一边剃头,一边看那些小孩子们练功,也是那些基本功。
“人家那两下子可比你强多了,那旋子一打跟在地上飞似的。从两个摞着的桌子上背着脸往下翻,一个比一个利索,那叫云里翻。” 寇秉合把他见到的练功场面讲给孩子听。
寇连材的眼里竟是无比羡慕的神色。当时寇秉合没想到,这使寇连材小小的心灵里滋生起对戏班的渴望。
终于有一天,寇连材问他:“爹,我去戏班子行不行?”
寇秉合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蹲到孩子面前,拉着孩子的手说:“别,咱们不干那个,那可是受大罪的。”
“那咱干什么?我不愿剃头,我也不怕受罪,您看——”
“趴”的一下,寇连材在地上来了个劈叉。
寇秉合拍拍孩子的头,站起身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他忽然预感到孩子似乎真要走这条路,越是想着不能让孩子去遭这个罪,那念头却执著地总来困扰他。
在京城呆了近两年了,另一个念头更扰得他坐卧不安:他知道,朝廷有个规矩,凡是自阉当太监的,称为“天嗣”。这种人在乡里备受优待,各级地方官都要精心保护,像保护皇帝一样。凡是自阉的,有债务的,就免了债;有罪名的,也就赦了罪。这种人各级官府都要备案向上报,朝廷里也都登记在册,随时可能入宫当差的。
寇秉合知道,凭自己孩子的相貌、资质,干别的不敢说,只要净了身,就会是个有头有脸的皇家小当差的。可自己哪里舍得?
每次兄弟从昌平坐着驴车来北京,都是来要钱的。债主虽然也算本家,利钱也不大,可人家催得紧。父母刚去世时,人家也是热情相助,可时间长了,那脸色就不好看了。
“哥哥呀,你是不知道我多难。人家都说你呐,说你是眼不见心不烦。可我成天看人家脸色。咱妹子十七了,你不给她攒嫁妆?”
沉默。
“要不,你看京里有什么苦力活,我也……可那几亩地也得种呀!”
哥儿俩愁眉苦脸几个时辰,一筹莫展。
撂下点白薯、玉米棒子什么的,弟弟赶着驴车走了。
寇秉合心烦得连摊儿都懒得出。除了跳井上吊,他把所有的办法想了个遍。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清清白白,不欠不该人家什么就是咱穷人的福气。人生下来就是受罪来了,儿子呀,你能帮爹一把吗?唉!
终于有一天,他把又来北京的弟弟劈头盖脸吼了一通,赶回了昌平。
“还!还!这债你哥借了你哥决不让你为难!你回去告诉他们,我们一家做牛做马也不欠他们!我一准回去,我回去还账!”
弟弟噙着一汪泪,又赶着驴车走了。
晚上, 寇秉合声调颤抖,哆哆嗦嗦地把当太监的“美好”前程和要受的罪跟儿子说了。
“咱家的债,也就都免了。”
寇连材虽然小,但从爹讲话的语调里他意识到自己能承担一个巨大的担子。他愿意为成天操劳的父母分担些什么,他不愿辜负爹爹在油灯下那莫大的期望。何况,兴许能进戏班。
“爹,我去。”
日头高了。寇秉合借了一辆车,拉着寇连材。当娘的拐着小脚追着车送到官道边,往寇连材衣袋里放了两个煮鸡蛋。
走了约摸一个小时,他们到了位于紫禁城西华门外的“厂子”。
厂子,是一个简陋的小屋。寇连材下了车,看看父亲和一个短粗身材、满脸疙瘩的人在说些什么。
那人走了过来,从寇连材衣袋里把那两个鸡蛋摸走了。父亲过来,说这两三天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让儿子忍忍,过了这几天就好了。天气晴朗,周围柳枝摇曳,可爹的脸阴沉沉的。爹嘱咐了一些不着边的话,一步三回头地拉上车走了。
寇连材进了那小屋,那小屋密不透风。三天没吃没喝,又渴又饿,但最难受的是想家,想爹、娘和弟弟。
三天后,进来四五个人,他们让他躺在炕上。忽然,他觉得一只手在摸他的下处。一个声音传来:“别躲,这是摸裆。”
那个刀子匠“摸裆”的手离开寇连材后,语气郑重其事地问道:“是自愿净身吗?”
“是。”然而,一颗泪珠从孩子眼中流了出来。寇连材想起了母亲,她深夜里佝偻着身子跪在香前的身影。
“假如你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决不后悔。”
接着,担任介绍人的太监,那位南府戏班的一个管事的又念了一遍“自愿阉割书”之类的文书后,就出去了,剩下四个人。
寇连材被蒙上眼睛,除尽衣裤,手脚被绑得紧紧的。还有人抓牢小辫子,抓紧他的肩膀,压着他的腰。
须臾,屋里传出一声惨厉如鬼的尖叫。
南府戏班在畅音阁排戏,一个明目皓齿的孩子扮《挑滑车》里的高宠,“登登登登”单腿跳退八九步稳稳站住,西太后情不自禁道声“好”,李莲英忙趋身上前:“这孩子叫寇连材,进宫才三年。”
寇连材进宫后,果然留在南府戏班中。
清朝自乾隆皇帝起,谕令织造所辖的老郎诸梨园总局选取伶人供奉清宫南府,各地优秀伶人入京均属于南府。但对宫内太监学生和宫外民籍学生,为便于管理和严格区别,分为“内学”和“外学”。
寇秉合为之剃头的那班学员,就是外学学员,他们住在紫禁城外景山东北隅观德殿后所建的兵营。寇连材进宫才发现,同是学戏,原来自己的身份与父亲所讲述的那班人并不相同。
戏班的总管,叫“总提调”。南府戏班总提调程春安时常来看小童监们练功、排戏。其余时间,则是忙忙碌碌和宫中保持联系,看皇上和后妃们有什么活动,排戏单。
不久,他就注意到寇连材。这小家伙进步忒快,好像原来学过一样,劈叉、踢腿、下腰、身段,几乎是一点就通,就是有一点:不爱说话,平时寡言少语,但憨厚中蕴含着机灵、睿智。看他似乎喜怒不形于色,但剧情中该笑时则笑,该皱眉头就皱眉头。小小年纪,仿佛已经读懂了社会这部大书似的,但他最擅长的似乎还是武戏。
“这小子将来备不住是块长靠武生的好料子。”程春安总提调有一天用烟锅子指着寇连材对总管首领说。
每天早上练功后,这些学员们就是念戏本,寇连材平时不说话,但总爱问。念熟戏本后,老师就教他们白口、唱法、身段;纯熟之后,根据戏中角色,在师傅指导下,孩子们相互对白、对唱;然后,由师傅口念“锣鼓”带说过门,教导学生们在何种锣鼓点时出场,唱到什么时候做何身段,直至将此戏演毕下场为止。
寇连材最佩服师傅演《挑滑车》时的那个动作:高宠挑起铁滑车,作负重状单腿“登登”后退的“跺步”。
一天早上,总管首领早早来到操练的功房,刚来的几个孩子在压腿,可其中一个满脸汗涔涔,头上像刚出锅的小馒头似地冒着白气。他问:“你练功前干什么了?练功就是练功,一大早儿玩心可别太重,小心挨板子!”
待孩子说他一早来练“跺步”时,总管首领不信。
“你来一个我看看!”
孩子口念锣鼓家伙,舞枪、亮相,“挑”起看不见的重物“登登登”后退时,总管首领高兴至极,走上前一拍寇连材屁股。
“好小子,什么时候偷来的?”
孩子只是腼腆地笑笑。
咸丰十一年,寇连材赶上南府戏班最忙的一年。那时,他还在一些戏中跑龙套或演些侍童什么的。那年是他第一次去承德。他觉得承德比京里还好。“一片云”戏台在水上,水波潋滟,荷花亭亭;如意洲戏台傍水取凉,使人身心俱爽。可后来咸丰驾崩,赶上“丧礼承应”。大热的天,他们南府戏班的学生们要身穿孝服跪在几筵前,分四班轮流按早、午、晚“举哀”,举哀也就是助哭。这助哭一点儿也不好玩,可不好好哭不行。这都是平时训练过的。师傅要求大家举哀声音要和韵,达到“一人出于哀切,众人出于扬声”,丝毫不能懈怠。
寇连材跟着众人“扬声”,可心里想的是只当哭爷爷奶奶。
他从师傅们压低嗓门的交谈中,知道朝廷里正在发生着重大变故,似乎酝酿着一场风风雨雨。
11岁的寇连材当然不知道,此时八个顾命大臣与那拉氏、钮祜禄氏和奕訢的政治斗争正处于白热化。9月30日,朝廷里将9月18日已在热河拟定的上谕宣示天下,宣告肃顺、载垣、端华之罪,解除了赞襄政务八大臣职务。随即是这三人被擒拿入狱,接着就是菜市口斩首的斩首,赐死的赐死。
宫外来的师傅讲起菜市口杀肃顺时的盛况:人头攒动,观者如云,叫好、起哄声阵阵,而肃顺却满脸灰土,骂不绝口。老百姓们对这场血腥宫廷政变大都支持两宫太后。肃顺等人让咸丰耽于声色,弄得国家内忧外患,太平天国南征北战,多次危及京师,洋人的英法联军攻克天津,直指北京,搞得人心惶惶,赋税日重。据说这些大臣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凭什么想夺爱新觉罗的大清江山?
现在好了,小皇帝同治名正言顺登了基,兴许大清国会再来一次“康乾盛世”?
寇连材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刑场杀人有些可怖。
同治登基,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后,南府戏班各类承应接踵而来。
清宫廷内戏台多。除了最著名的位于宁寿宫的畅音阁戏台外,还有宁寿宫花园北倦勤斋内西室小戏台,建福宫德日新殿小戏台等十余座。连日来,或是连台本的大戏,或是为亲王大臣们一块儿“风雅酬唱”的清唱折子戏,反正,戏班能拿出来的戏都轮流上过了。
为了出新,经总管首领认可的一些戏,该由这些学员们出演了。寇连材声言可以上《挑滑车》,于是,师傅亲自给他的这个学生带髯口,穿靴子,手执刀枪、马鞭过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大内总管太监李莲英忽然驾临南福戏班,在程总提调的陪同下,看了看这些童监们的排练,边看边了解戏班的情况。他不了解不行,倘若太后问起戏班的情况,来巡视过的大内总管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落个“疏于职守”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