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英才太监寇连材
作者:李元元
庄守和略一思忖,缓缓说道:“照寇公公说的这种病象,分明是砒霜致命。但砒霜服下后发作较快,何至于延误几个时辰?死前症状又像是服用春药的表现。依在下看来,可能是用春药和砒霜相合,春药使血脉舒张,内火升,可暂时抑制毒性发作,而一旦发作则摧枯拉朽,容不得疼痛挣扎则立时毙命。”
忽然,庄守和面露惊诧之色。
寇连材所述症状,怎么这么像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驾崩,太医院众御医前去会诊,但慈禧已命众宫女草草成殓,无法再作详细检验。尽管众御医头脑中疑团纷繁,但谁也不敢妄加推测。
庄守和略一思忖,便问道:“寇公公所说这桩人命案,后来可经仵作验尸?”
“咳!死者草草小殓。死者家属不忍这妇女再受屠戮之苦,便不了了之了。”
庄守和把话题叉开,后来,临分手时,他说:“寇公公多才多艺,为人耿直,守和仰慕久矣。如不嫌弃,请寇公公晚间到舍间小坐,咱二人小酌两杯,不知意下如何?”
晚间,在庄守和家里,两人推杯换盏喝下几杯酒后,庄守和笑盈盈地问道:“寇公公白天所说那屈死的妇人,可是公公的亲属?”
“这个……这个……学生只是听人说起,心存好奇,随便问问而已。死者并非在下亲属。”
“噢,在下遇到过一个病人,却与寇公公说的这位妇人,病症十分相似。”
看到庄守和故弄玄虚的表情,两人心照不宣。
“这位病人,是不是你我都熟知其姓名?”寇连材问道。
庄守和笑笑,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个“东”字。
听寇连材讲完乌云姑娘银簪试死因的事情之后,庄守和说了声稍候,便跑了出去。一会儿,拿着一双绣花鞋和剪刀过来了。
看看寇连材莫名其妙的眼神,庄守和笑了一下,用剪刀剪开鞋边上的几根线,然后抽出了一叠纸来。
“寇公公,你可知道同治帝是怎么死的?”
“同治?同治不是患天花死的吗?”
“唉!同治帝的病,是我和李德立李太医共同诊治的。我庄守和一生为人清正,行医严谨,人命关天的事绝不敢掉以轻心。然而,给同治帝诊病,却是件失德的事,可说是坏了一生的清名。”
“这是同治帝的《进药用药底簿》,我还有一份应下的药方。”
“同治十三年10月30日清晨,我和李太医接旨先后进宫,李德立先到即为皇上诊脉。我第二个去为皇上诊脉,当时见皇上仰卧榻上,面部及周身均出现红疹,疹中还夹杂痘粒,头面及颈部颗粒稠密,颜色赤滞,身颤口干,浑身发烧。
“我和李太医都认为皇上得的是梅毒。当时我二人十分为难:实奏吧,说不出口;不奏吧,又失职。后来,见两宫太后时,我们只好奏道:皇帝的病从症状来看是天花,可又比天花厉害,我们担心皇上得了一种和天花类似的病。
“慈安太后对性病知识很缺乏,而慈禧心中早已知道是什么病了。但她坚持要我们按天花下药来治。太后既然不让说出来是梅毒,那么谁敢说是梅毒?只好按天花下药。慈禧好面子,讲排场,把亲生儿子的命搭上也在所不惜,好一个狠毒的女人!”
“庄太医,既知道是梅毒,你们应按病施治,又何必管太后懿旨呢?”
“寇公公在宫中多年,怎么还这么糊涂?我们按梅毒治,已属抗旨不遵,况同治帝身体衰微,一旦殡天,我们自然是罪不容赦。”
庄守和给寇连材看完两份药案,一边收着,一边说:“我敬重寇公公的为人,寇公公在大内当差,守着这么个蛇蝎般狠毒的妇人,可千万要当心才是。”
寇连材没有说话,两眼怔怔地看着什么。突然他一拍桌子:“唉!你我人微言轻,只能作壁上观。我只气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大义凛然,犯颜直谏。”
庄守和生怕寇连材意气用事招来杀身之祸,他忙说:“慈禧任性刚愎,冒失顶撞她实不足取。切不可一时冲动逞匹夫之勇。否则,充其量像肃顺那样,去菜市口途中骂个痛快,然最后还是引颈受戮,于民于国于朝廷均毫无裨益。寇公公,咱们还是忍了吧。慈禧的为人,并非他人皆醉你我独醒,只是现在谁也无力和她作对,为了乌云姑娘的安全,那银簪子的事也不要对钮祜氏家人说。世道如此,奈何奈何?”
两人都为光绪的境地流下眼泪。雨声中,寇连材感到姑娘偎近了他的身旁,耳畔传来乌云轻轻的一声叹息:“咱们都是苦命人!”
寇连材从太医院回宫后,被慈禧安排到奏事处任首领太监。
奏事处虽无任何实权,但可在宫中任意行走。每天可向太后通报宫内各项事宜,所以各宫的太监甚至后、妃也都敬他三分。
慈禧安排寇连材到奏事处,也还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奏事处太监每天可以见到慈禧。慈禧对寇连材仍抱有一线希望:让他熟悉宫中各项事务规矩,有朝一日备不住可以接大总管的班。
奏事处的工作,给寇连材见乌云其其格带来了方便。寇连材每次来慈宁宫找乌云,慈宁宫里的首领太监便马上去喊乌云,给他们一起谈话的机会。这位首领太监一来也喜欢乌云姑娘,处处行方便;二来自然是有心巴结奏事处这位前程远大、很可能是未来大总管的慈禧红人。
晚上,当乌云和一群宫女侍奉那几位老娘娘围坐一起玩名叫“梭子胡”的纸牌时,老太监进来,朝乌云使个眼色。乌云便悄悄退出房去。
慈宁宫殿廊下有口铜铸的大水缸,乌云靠在大缸旁等着。
上夜的太监过来,乌云姑娘朝他点点头,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笑就过去了。
等上夜的太监过去后,寇连材便来到乌云身边。
每次都是寇连材给乌云讲各宫的情况,听来的宫内外轶闻;把随身带来的衣物、袜子交给乌云,请她闲暇时补一补。在监狱般的深宫大院中,寇连材和乌云姑娘把彼此见见面,说些道听途说或亲见的宫内外琐事当作唯一的乐趣,时光就这样一年年地逝去。这其间,乌云已升至慈宁宫姑姑(宫女头)的地位。
“咱们皇上是个很有出息的皇上。”
寇连材对乌云谈起到毓庆宫的见闻。毓庆宫是光绪皇帝学习的所在。
“听毓庆宫太监们讲,幼年时的光绪帝常常是睡意朦胧中就被太监送往毓庆宫。既入书房,每天都要读诗作文,除了汉文功课外,还有满族师傅教授满文以及练习骑射等事。一天也是忙忙碌碌。”
乌云瞪大充满怜悯神色的眼睛说道:“也真难为了小皇上,那他能坐得住?”
“皇上毕竟是孩子,枯燥乏味的书房生活他当然也有些受不了。只因贵为天子,平常人家幼年那种‘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乐趣,全部被艰涩难懂的文章所代替。以这点说来,乌云,他还不如咱们。
“据太监们说,幼年的光绪皇帝也有过不少次的反抗,有时竟闹到把书本扔到地上,半晌不开口念书。为此,慈禧曾下令皇帝生父醇亲王奕擐到毓庆宫照管。天长日久,皇上竟变得服服帖帖,对学习还有些着迷了。听说,自打光绪三年起,宫内逢太后的万寿庆典和自己的庆寿日,尽管宫内搭班唱戏,热闹非常,可咱们这皇上只略为应付一下,就回后殿读书习字。
“听毓庆宫主管太监说,皇上虽然身在深宫,但小小年纪也知道体恤民情。有一次,在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严冬,他坐在温暖如春的殿堂内,还想起了寒舍、茅棚中的穷人。他写了一首叫作《围炉》的诗句,诗句是这样的: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乌云听罢这诗,说道:“皇上如此仁德,真难能可贵,他养尊处优,但不忘百姓,大清还真算是造化。”
寇连材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养尊处优?不,皇上的童年其实很苦呢。”
乌云不解地问道:“皇上幼年还受罪吗?”
“可不是吗?凡人在幼年时,都能得到父母的疼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吃什么,父母就做什么;随着气候变化,增减衣服。可唯独皇上,无人敢亲近他,照料他。就连他的生母醇亲王福晋,由于名分关系,也不许亲近他。名分上可以亲近皇上的,唯有慈禧太后一人。”
“那,慈禧太后待他好吗?”
“唉,皇上见了她,必须叫声‘亲爸爸’,可慈禧太后对皇上没一点母子情分,有的只是呵斥和体罚。因而,咱们皇上从小就胆小怕事,性格懦弱。听说,醇亲王福晋每问及皇上生活就声泪俱下。那时,皇上每日三餐,虽然桌上摆了数十盘菜,可是年纪小,桌子大,离座位远的够不着,这次不吃,下顿饭重新端上,因而多已臭腐,不能再吃;临近座位的,又多是剩饭热过多次,且又不可口,所以每顿饭都吃不饱。有时想让厨房做一些可口的饭菜,如果得不到慈禧的同意谁也不敢做。如果谁提了这件事,慈禧必定教皇上要俭省,反而落不是。所以皇上从小不要求加什么菜。
“听毓庆宫主管太监说,皇上10岁上下时,每至太监房时,先翻吃食,翻到个馍,拿起就跑。及至太监追上,跪地哀求,小皇上的馍已下肚一半了。”
乌云心软,听到这里,竟已是泪光盈盈了。
寇连材一见乌云伤感,竟不由得眼窝也湿了。
寇连材把国家中兴的希望,寄托在光绪亲政上,内心对光绪也是充满同情。
两人都为光绪的境地流下眼泪。仿佛这伤感传染了上天,下雨了。身边的一丛丛竹叶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他们移到回廊里。
雨声中,寇连材感到姑娘偎近了他的身旁,耳畔传来乌云轻轻的一声叹息:“咱们都是苦命人。”
“谁?”
“你,我,还有光绪帝。”
寇连材很想对这位姑娘温存一下,可他不愿意以自己的六根不全之身去占领姑娘的心灵。他只是拉拉姑娘的手,说:“乌云,别这么说,你还没有几年就可以出宫嫁人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虽从小进宫,但正所谓六根清静,无欲则刚,对将来也没甚么念想。当太监的,一门心思当好奴才,发点小财。眼前是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儿眼界,没什么出息。”
乌云低头沉吟片刻,抬头说:“寇公公绝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行尸走肉。我就是不明白,难道你心中就不能有什么人吗?”
寇连材忽然放开了姑娘的手,低下头去。
“有。”他说。
“谁?”乌云急切地问。
“慈禧太后。”
乌云惊愕不已。她推推寇连材,问道:“寇公公,你开玩笑?”
寇连材淡淡一笑:“这绝非戏言。我从进宫以后,就与太后朝夕与共。她对我可说是恩宠有加。但我从小就自知太监不过是主子玩物而已。伴君如伴虎,伴太后尤甚。不错,我要感谢太后,宫中太监不少,她唯独敦促我勤读书、广学艺,使我明白了不少事理。可读的书越多,越憎恶她的品性。我每天都想着她,想着怎样在她身边逗她高兴,规劝她向善,同时保护自身的安全。
“可我就是学不会这种本事,比如说像李大总管那样,全心全意取悦于她,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每天要向她自称奴才。可我实在不甘心作她的奴才。
“宫里,一个好太监必须是从里到外完全没有了自己的主见,甘心情愿当一条狗,没有了自己的人格。可我,总是觉得太后还不如我,我总想指着鼻子教训她一番。可有位朋友说得对,逞匹夫之勇对个人对朝廷都毫无用处。可我早晚得犯在她手里,我有个预感。我这辈子,生活中都躲不开她了。”
乌云慢慢地把头靠在寇连材身上。
“所以,我说我心里只有她。唉!我是又恨她、又怕她、又瞧不起她、又佩服她,也不得不让自己尊敬她。”
光绪对寇连材说:“今日之事果然被你不幸而言中。朕素知皇太后对你不薄,你说,你是不是奉太后懿旨来左右朕的行为?”
光绪十五年正月26日,紫禁城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大清门内彩棚林立,灯烛交辉。这天,是光绪册立、奉迎皇后的日子。
寇连材此刻已奉太后懿旨到光绪身边侍奉。
殿堂外面,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可是殿堂内的皇上却是满面愁云。按皇上的意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桂祥的女儿作自己的皇后。
娶桂祥的女儿,好比吞下一只苍蝇。
桂祥官职都统,是慈禧太后的弟弟。娶慈禧的亲侄女无疑是在亲政前给自己戴上枷锁,安上一只太后的眼睛。
册立、奉迎典礼上,光绪脸色严峻。所有的笑容都是勉强的,这使他觉得十分疲累。
按清制,典礼过后,皇帝还要在太和殿宴请皇后的父亲乃至整个皇后家族,由在京的满汉大员陪同庆贺。但光绪由于心绪不佳,竟然借口有病,将规模盛大的宴请取消了。
寇连材知道皇上的心事,同时也很为皇上的这一冒失举动担心。
寇连材还非常为难。
慈禧把寇连材派到光绪身边来,实际上是想让他在光绪身边当自己的耳目,监视皇上的举止言行。晚间,寇连材必须要去长春宫,向慈禧汇报今日大典上光绪的情况。
慈禧当然早就知道皇上取消太和殿宴会的消息,但令人奇怪的是,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她问寇连材:“皇上说自己身体违和,他怎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