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英才太监寇连材
作者:李元元
慈禧早已听得不耐烦了。
“寇连材,还不赶快住嘴!朝廷大内的开销,历代相传如此,此不过是帝德深如海而已,你休要多言!”
然后,她转过身去,和慈安商议那份春天祭神农的奏折。
低头垂手侍立的寇连材此刻不知道,有一双美丽的凤眼正打量着他呢。
慈安太后身边有一个最宠信的宫女,叫乌云其其格。早就听说慈禧身边有一个多才多艺、待人谦和、不爱多言的贴身太监寇连材,平时慈安和慈禧在一起议事时,也曾见过这个模样英俊、不苟言笑的青年太监,近来未曾见面,原来去太后司房掌事去了。
今天见了他,才觉得此人确实不一般。
趁慈安、慈禧交谈之际,乌云其其格瞟了一眼垂手侧立的寇连材,见他面露忧色,想他刚才谈吐不俗,不禁心中赞道:“满宫太监,惟此人还有些丈夫气。”
乌云其其格是蒙古镶黄旗人,这年刚16岁。
古人云宫中是“三千粉黛”,其实,宫女中美女甚少。
清朝宫女,都是内务府三旗的贫寒人家闺女,每逢春秋两季推选进宫,名为“挑秀女”。秀女进内应差,恐怕吃苦,有钱人家多买人顶替。事前商量好价钱,挑上了给多少钱,挑不上又给多少钱。选上的,由买者出钱置办进宫衣物。选宫女时,两个人坐一辆轿车,车上贴“秀女”二字,进神武门,在门外下车,排队步行,进顺贞门。每人衣襟前拴上一个木牌,上书某旗下某佐领某职、某人之女及岁数。然后在御花园,站立排齐请太后先挑。
太后选宫女,那标准自然首先着重的是身体条件,粗壮耐劳的最易中选。至于长相,越漂亮越不易入选,太后怕进来个妖媚惑主的,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
当然,如果是皇帝佬儿自己选宫女,那肯定就成了选美人了。不过以皇帝万乘之尊的身,这种小事由自己来做就有些丢70份了。
乌云其其格14岁入宫,东太后挑她时,倒的确是看上她的容貌了。
东太后本少妒心,为人又仁和,从不打人。受传统道德影响颇深,恪守妇道,寡居十几年来,为人极正派。因此,她挑选宫女的标准是,只要跟着自己体面,伶俐机智、勤快,就可以了。恰巧她看到待选的宫女中只有一个镶黄旗的,人机灵、漂亮,谈吐大方得体,就收用了。
不幸,情窦初开的少女乌云其其格心中第一道温馨的光环,竟套在了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太监身上,尽管他很英俊,但毕竟是个太监。
商议结果,慈禧把奏折交给寇连材时,要他根据奏折中所列大典缺项逐条落实。基本上采纳了寇连材的建议。
在返回钟粹宫的路上,慈安皇太后以对晚辈说话的口吻教导身边的宫女说:“你们要记住寇管事今天的这一番话,治国、治家都是挺不容易的。这钱财都是黎民百姓供奉皇家的,皇族人应该勤于政务,让百姓平平安安,风调雨顺才是。祭神农的仪式只要心诚,真心求风调雨顺,万民富庶,又何必年年要靡费些银两呢?听先人讲,道光年内后妃们常穿的也都是些红绿粗棉布,还不如你们穿的呢。”
乌云其其格拔出簪子一看,银簪顿成紫黑色,她不禁又哽咽起来。用衣襟擦了一下,那紫黑色丝毫未褪,便知慈安被毒死无疑。
两宫皇太后原本面和心不和,光绪六七年间,有两件事极为触怒西太后,因此东太后成为慈禧处心积虑要除掉的人物。
第一件是光绪六年东陵致祭的事。
这年春天,两宫同赴东陵主祭,待到跪拜的时候,慈禧要将拜垫并设。慈安平日里虽谦和,但在礼仪上却不肯随意变通。两位太后各不相让,当着大臣们的面争论起来。慈安大声对恭亲王说道:“西太后在咸丰皇上的时候,只封了一个懿妃;她得升太后是在先帝殡天以后。今日祭先帝,在先帝面前只知有一个太后,却不知有两个太后。既是一后一妃,在祭祀的时候,照例妃子的位置应当在旁边稍稍下去一步。”
东太后的几句话谁也无法批驳。慈禧听了这番话,又气又羞。她使出撒泼的手段来说:“我和东太后母仪天下也不是第一天了,从来不见东太后有何争执;如今为祭祀先帝陵寝,重又叫我做起嫔妃来,实在不合情理。如果东太后一定要争这个过节,我情愿今天死在先帝陵前。”说罢,嚎啕大哭。慈安到底是个忠厚人,便也只好让了步。
第二件事是慈禧的亲侄子荣禄和慈禧宠爱的同治皇帝妃子懿妃行乱宫廷,被翁同龢上折子请两宫太后立交内务府明正典刑,被东太后送去刑部大堂。虽说刑部大臣的处理只是个“永不叙用”,但荣禄从此被革一切职务。而懿妃也自缢身亡,慈禧身边少了两个可以陪伴她的人。这也使慈禧对东宫太后耿耿于怀。
其实,东太后活着时,最让慈禧忐忑不安的是慈安手中的先皇密诏。
咸丰死时,曾密诏东太后慈安,授“御赏”与“同道堂”两枚印章。此二章是咸丰皇帝的随身私章。咸丰以它作为皇帝权力的象征,赐予皇后钮祜禄氏和独子载淳,以防皇权落于大臣和嫔妃手中。同时还密授慈安朱谕一封,上写“那拉懿贵妃如恃子为帝,骄纵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
这密诏一直被慈安缝于衣角之内,每当换衣服时,再拆下来缝于新穿的衣服内。
但慈安万万料不到慈禧城府极深且工于心计。为了掌握慈安的一举一动,她早已让李莲英收买了慈安身边的一个宫女小凤。
小凤在一次侍奉慈安入浴时,发现了这个秘密。慈禧当确信慈安手中确有先帝密诏时,自然是又恨又怕,恨不得立刻把慈安置于死地。
从此她在表面上对慈安百倍的亲热和谦恭。慈安是个非常心软又比较厚道的人,慈禧的一番表演使她感动异常。为表现两人捐弃前嫌,共振朝纲的诚意,慈安当着慈禧的面取出密诏烧掉了。
慈禧觉得干掉东太后的时机成熟了。
东太后生平最爱吃小食品,不论到什么地方,总有一个宫女捧着点心盒子跟在后面,有时和慈禧说着话,随手拿着糖果点心吃着。西太后便有了主意。
一天,正是召见军机大臣的日子,慈安太后早早起来先到了慈禧宫中。慈禧一面梳妆,一面和慈安说话,“忽然”想起东太后未曾吃早餐,忙吩咐宫女拿出几样精细饽饽上献与东太后品尝。那饽饽做得精细可爱,有做成八仙的,有做成鹿鹤的,里面是鸡丝火腿做成的馅子,东太后吃着,赞不绝口。
这天议事完毕,慈安太后觉得头昏眼花,有些支持不住。急急回宫后,便在御榻上睡了。外面大臣们退朝后,在朝房里又商议一番政事,个个出午门正打算回家,忽然内廷飞报出来,说慈安太后驾崩了,传军机大臣们暂莫散去,速速进宫商议大事。
诸大臣赶进东太后寝宫,见慈禧坐在矮凳上,宫女们正在替东太后小殓。大臣们忍不住个个掉下泪来。
这时,西太后伏在尸旁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按宫廷旧例,凡是皇后殡天,所有药方医案,都要交军机大臣验看。但东太后死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延医服药,更无方案。后妃死后,照例也须召椒房戚族,进宫去看小殓,但如今西太后的主意,不去通报东太后的母家钮祜禄氏的族人,大臣们也没有人敢出面提这个建议。
东太后被草草成殓,慈禧召集众大臣代东太后起草“遗诏”。一桩绝大的疑案被轻轻掩饰过去了。
乌云其其格对慈安的死悲伤至极。她绝不相信慈安太后好好的身体,会突然死于暴病。
趁夜晚守灵时,乌云其其格将一根银簪子插入慈安的喉头。拔出一看,银簪子顿成紫黑色。她不禁又哽咽起来。
她退后几步,用衣襟擦擦那银簪子,那紫黑色丝毫未退,她由此而知,慈安是被人毒死的。
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宫女,此刻真是乱了方寸,浑身抖个不停。
她原来视为靠山和尊长的,唯有慈安皇太后。慈安皇太后对她极信赖,也拿她当了个知己,几乎从不对她掩饰她和慈禧之间的纠葛。
她现在真是万分同情恩重如山的慈安太后。这么宽厚、豁达的好人竟死于非命,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乌云刚进宫时,尽管姑姑(指进宫多年的大龄宫女)讲了多少遍规矩,但毕竟年龄还小,难免放纵自己。慈安却事事宽容她,未有严词训诫,更无打骂现象。
按规矩,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制度。可慈安对自己身边的宫女却常常讲些诗文。乌云记得慈安还给自己念过一首唐人元稹写的诗: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念完后,慈安对乌云讲了这首诗的意思。最后说:“大清建国以来,就废了这不让宫女出宫的规矩。宫女也是人啊,也要行人伦。像你这么俊俏的小丫头,将来我可不能随便发放你出去。等你到了22岁,我得让你到个好人家,做个福晋去!”
说完她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曾是小宫女的一个美好的关于未来的梦,她相信东太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很可能成为一件真事。不管怎样,她打心眼里感激东太后对她这地位卑微的小宫女表现出的平易近人和慈祥。
现在,乌云手中掌握着一件天大的秘密。也许,乌云能为慈安太后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这秘密公诸于世。向天下讨个公道!
可这是件弄不好掉脑袋的事。慈禧太后的狠毒,这不是刚刚领教了吗?
偌大的北京,钮祜禄氏的族人在哪儿住?
即使知道他们的住处,又怎么传这个信?
看着慈安灵前摇曳的烛火。乌云又流下了眼泪。
三天以后,慈安身边的小宫女小凤死于非命。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只是见两个太监用席子卷着一具尸体匆匆抬出了钟粹宫。
“除了慈安皇太后,我最钦慕的人就是寇公公了。”头低下了,红晕却浮上了乌云的面庞。“乌云姑娘,我早就是废人了,姑娘的一片厚爱,心领了,可我无福消受。”
照慈禧的意思,东宫没了,所有的宫女尽皆遣散。
京城、外埠有家的,都叫领回去了。乌云没有家。她也不想即刻出宫。
宫里还有个所在,即慈宁宫后边的冷宫。那里住着咸丰帝的遗妃祺皇贵太妃,还有同治帝的敦宜永庆皇贵妃、瑜贵妃、珣贵妃。
冷宫里的这些老娘娘们生活十分凄惨。她们用的人,太监不老不到她们这里来,宫女不丑她们得不着用。而且监管门禁对这些老娘娘们是非常之严。她们生活的乏味、冷宫的清静孤寂是难以想象的。
乌云便被发配到这里,服侍这些不幸而又性格乖张、脾气十足的先帝遗妃们。
看管冷宫的总管首领太监是敬事房奉旨派来的,他们忠于职守,不敢有丝毫懈怠。万一哪位老娘娘出了什么事,失了贞节,丢了皇宫的脸,那他们一准要掉脑袋。
贬到后宫的娘娘们总留恋往日得宠时的韶华年月,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拿几个体己钱玩玩摇宝、掷骰子的赌博游戏外,就是互相斗心眼、搬弄是非。
有时候,这些老娘娘彼此间有了口角或心气不顺,就拿宫女们撒气。她们永远忘不了自己的“主子”身份,那点可怜的优越感也只能在宫女身上发泄,然后得到满足。
乌云来到后宫,一开始干的是最苦的差事,擦地。
宫里的地面用砖铺成。这砖是澄浆泥的砖,砖质非常细也非常坚硬,夏天这样的地面是不会起土的。到了冬天,砖的下面一生火,砖就发燥,浮土就会扬起来。这些心高命薄的妃子们就会让宫女用抹布来擦地。
擦地的宫女们要趴在地上干活,钻在条几、条案的底下,用膝盖当脚,臂肘贴地。尽管膝盖都有毡垫子,可还是要磨出紫黑的血印,干活的时间又紧迫,活儿又要细致,又要当心别碰着桌上的陈设、古玩。
每天擦完后,那地面就像一盆清水可以照见人影。这些擦地宫女早晨5点钟起来,干到9点钟还没吃饭。大冬天的,宫女们的脸上全是汗水。
乌云打小没干过这么累的活儿。但她宁愿干这最下等的活儿,也不愿去服侍那几位老娘娘,在她看来,谁也比不上慈安皇太后的仁德。
擦地的活儿虽然苦、累,但总比老在主子面前提心吊胆看脸色好。而且,上午干完这最累的活儿以后,下午的工作就相对松散多了。趁娘娘们午睡了,还有机会可以偶尔和太监们聊两句。
乌云闲暇时,倒有时想起寇连材来。
自从那次慈安说等乌云到了年龄可以出宫为她找婆家的事之后,乌云想象中的未来的夫婿形象,就是以寇连材为蓝本的。
以前,陪慈安在宫外也见过一些王公贵族子弟。她印象中,那些王族贵胄不是骄狂自矜,便是色胆包天,甚至当着慈安的面,就敢色迷迷用贪婪的眼神紧盯乌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乌云看不上这些人。
有一次,她在庭院里扫地,偶尔和本宫的一个老太监聊天。
那太监说:“清苦些也好。咱们这个地场总还用不着典当过日子。你别以为珍妃、瑾妃她们的日子多好过。她们花销大,宫费不足,就常常把宫里的古玩什么的拿去典当。”
“那她们有什么开销?何至于捉襟见肘?”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每年三节两寿,供老佛爷、万岁爷的礼不能少吧?对于各王府王妃命妇的交往,不也是正当的花销?下层女子做活买针线、条带、锦匣都得用银子,一位主子爵儿甭管多大,逢年过节,手下亲信太监、管事的不得有些赏赐?司房的统计,对于皇上、太后须月有月积,年有年总,寇总管总要按时奏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