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英才太监寇连材
作者:李元元
慈禧今天这番态度,显然是又被荣禄、刚毅他们灌了一耳朵迷汤。
回宫去,要不要把今天慈禧的态度告诉光绪皇帝?
使不得。光绪皇帝对于慈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惧怕,而且光绪性格懦弱,现在变法的劲头正高,怎忍心兜头一盆冷水把皇上这股劲头打下去?
慈禧说我是她的人?
是啊,从打小进宫来,我一直是她的人。为她唱戏、吹箫、梳头、按摩……可我不首先是自己的人吗?我在她身边每天战战兢兢,强颜欢笑,图的不就是保全自己吗?
可保全自己有什么用:保全自己难道就是苟活于世,当她的玩物、走狗、密探?
我是她的人,可她哪天把太监当作人?小时候以及后来侍奉她的时候,哪天没有太监挨打?哪天宫院里不传出太监挨打的“老祖宗、老祖宗”的惨叫!
寇连材决心真的“碰碰”老佛爷了。
“老佛爷,我要让你知道,寇边材就是寇连材。他是他自己的。”
寇连材用了十几天时间,写了《秘廷拾碎》的条陈十项,又抄了两份。
他向光绪皇帝请了5天假,到昌平老家拜望了老父母。
寇连材回京后,立刻到琉璃厂松竹纸店,把在纸店里当伙计的弟弟叫到僻静处,从怀中掏出《秘廷拾碎》和一套“大内日记”交给弟弟,并再三嘱咐一定要妥为保管。
由于身边不知有多少皇太后的奸细,他把另外两本《秘廷拾碎》带到庄守和那里,放到一包袱衣物中,那衣物是准备交给乌云其其格,让她代为浆洗缝补的。在包袱里存放的这两份,一份准备面呈慈禧,另一份留给庄守和。
过了正月十五,忙完了皇宫里繁琐的节日各类应承,寇连材又奉旨去采购宫中二月初一萨满祭神的一应物事,借这机会,他又去了庄守和家里。
见到庄老夫人,他说起寄放在她那儿的包袱,准备要过来,让乌云其其格去缝补。庄老妇人说这包袱乌云已拿走了。
寇连材心中不禁一颤,条陈!他担心乌云发现那条陈以后,会把条陈收走或干脆毁掉,便三步并两步赶到乌云其其格的房中。见到寇连材,乌云立时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
“寇公公,你可把我想坏了!”
寇连材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条陈我看了。我和干爹都很难过。我们不明白,你何以如此固执。”话音中带着轻轻的啜泣。
“乌云姑娘,我知道你和庄老先生对我的情分。但我置身宫中,每日在皇上身旁,见变法大业每有恶势力阻挠,便胸中义愤难平。我眼见皇上势孤力单,但职分所限,不能为他分忧,每忆至此,便心如刀绞。现在表面看,宫内外局势平稳,实际上顽固守旧者围住慈禧摇唇鼓舌,可变法维新人物谁也近不了慈禧的身边。如此下去,皇上的一番作为又将功亏一篑。你说,我不该去向慈禧进言吗?”
“寇公公,大清祖训太监无权议政,尽管以前你多次侥幸未被处罚,但那都是在言谈话语中言及政事,和这次上条陈公然议政绝不相同,公公若一意孤行,怕这一次凶多吉少……”
乌云说不下去了。
“乌云姑娘,你说得对。不过我去意已决。”
乌云双手蒙眼,低头哽咽。寇连材接着说:“我一个太监,人微言轻,但也许惟此人微言轻,才显出民心倾向。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们言变法,那只是他们的日常职责;而一介草民犯死言变法,则必引起世人瞩目。乌云,我知道你、庄老先生为我牵肠挂肚。可人活一世,总要有点作为,老天安排我在宫中,不人不鬼虚度了半生,现在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不是很难得的吗?”
寇连材苦笑起来。
乌云几次抑制住想抱住寇连材大哭的冲动,她知道,任何努力也拉不回来寇连材,只有最后的这一理由:“寇公公,我知道你去意已决。可你知道吗?乌云我今年可三十有一,矢志不嫁为的是什么?如果公公不明了乌云的这片心,不领受乌云的这份情意,那么你去赴死尽可以义无返顾。难道你真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妹妹?”说着,乌云再也无法自持,她抱住寇连材哭了起来。
寇连材初听乌云说起她的情感,本想声色俱厉断了这份情,可此时心一软,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沉默了半个时辰。寇连材抚着乌云的肩,说道:“乌云,好姑娘,我也是有感情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此生用情唯君而已。但这也无异于害了你。我真是心累,又疼爱你,又想疏远你。左右为难,莫衷一是。唉,咱们,是下辈子的缘份。”
乌云把寇连材抱得更紧。她直呼其名:“连材,我等不到下辈子。”
他们订了终身。两人换了婚帖,商定如果寇连材上疏之后得以不死,再正式完婚。
晚上,庄守和设家宴为他们二人订婚致贺。酒席上却是一番庄严、肃穆的气氛。当庄守和再一次分析了上疏的后果时,乌云却没有再附和,她说:“干爹,连材与咱们相处多年,他的志向和性格你我都了解,让他去吧。”
寇连材举起一杯酒,对二人说道:“连材一生不幸,从小便净身入宫当下人。蒙庄老先生和乌云姑娘不弃,结为挚友、爱妻。连材知足了。二位担心我此一去丢了性命,可我半辈子在宫中作牛作马,宫内外都很少像二位这样把我当人看的。活得不像人,若死得堂堂正正,大义凛然,这死又有什么可怕?如果真能死得如此磊落,谁能说不是件喜事?这杯酒,请二位同饮,倘若上疏得以采纳,连材完好无损,那是庆功酒;如果连材为此送了性命,就是送行酒,请——”
庄老先生和乌云姑娘掩面唏嘘,把酒杯放下了。
寇连材站起身来,整整衣衫要跪下,庄守和与乌云只好饮了这杯酒。
《秘廷拾碎》条陈十项,项项震撼慈禧。“如果惧怕杀头,我就不上疏了。”寇连材镇定异常,目光灼灼。
光绪二十二年2月10日晨,紫禁城内储秀宫。
冬日的太阳还没有爬过高高的宫墙。值寝的宫女刚刚起身。寅正宫门已经下锁了。做粗活的宫女们从宫外抬来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石灰木的炉子隐隐在西南角发出红光,老太监在为太后熬银耳。宫里的早晨一切有条不紊,秩序如常。
太后还没起身,外面人不知道,只有当太后寝宫的门帘掀起半个的时候,宫女们才可以进寝室。
寇连材来到寝宫前,宫女们没在意。这个太监是慈禧的常客,只是今天来得早了点。宫女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太监竟不等通报便径直进了太后的卧室,当值的宫女根本来不及阻拦。
慈禧此时虽已醒但尚未起来,朦胧中听见有人大声道:“奴才寇连材给圣母皇太后请安!”
慈禧一惊:“寇寇儿!你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问他呢,卧榻下传来痛哭声。
长歌当哭,是在痛定思痛的时候,寇连材痛了几十年。此时,既哭国家、又哭光绪、还哭自己。
“老佛爷在上,奴才寇连材一肚子话如梗在喉。今日斗胆必欲一吐为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连材不才,无以尽绵薄之力,只有尽忠朝廷效犬马之劳以报我朝浩荡天恩。今侥幸得以侍奉皇上左右,眼见圣主励精图治,昼夜辛劳,立志变法,富国强兵,实为朝野之楷模。皇上为国事呕心沥血,心力交瘁,见之者无不为之动容。但总有迂腐守旧不思进取者横加阻挠。皇上气之恼之却又无可奈何。”
“那又要怎么样呢?”慈禧被宫女扶起身子来,坐到一矮凳上,照例开始用热水泡手。
“依奴才看,皇上是一位英德、开明的君主。中日战事后,圣上广开言路,招贤纳士,致力于国家中兴,报仇雪恨。宫墙内外、朝野上下无不振奋,天下百姓皆寄希望于当今圣上。奴才恳请老佛爷为皇上作主,切莫听信奸诈邪佞之徒对皇上的诽谤。皇上是个有作为的君主,但军政要事皆不能独断,诸多因素掣其肘。长此以往,岂不于世界诸国中贻笑大方?万望老佛爷能真正归政于皇上。”
一听到“归政”,慈禧脸就沉下来。但她还未发作。她觉得寇连材今日举动非同寻常,不会就这么两句话。
“还有呢?”她边欣赏着铜盆里自己细腻、圆滑的手,边问道。
“奴才知道老佛爷庶务繁忙,特拟一条陈今呈老佛爷御览。”
慈禧没想到这个奴才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但又很想知道他写些什么。便吩咐宫女拿手帕来擦干手,接过寇连材双手高举的那奏折。
慈禧逐条看了起来。
“条陈”一,请太后反躬自省,以正其身,停止恣意游乐,少演戏。“条陈”指出,一个戏台花去近千万两银子,其中400万两被李总管和内务府等有关部院大臣私分。一场戏演三个时辰,花费达六七万两,百姓血汗,挥霍于一欢一笑之中。
“条陈”二,请废颐和园。太后只想颐养天年,大兴土木,“敢不知时年正值水灾,洪波千里,民不聊生。”“条陈”中记载道:颐和园占地四千亩,耗银四千万两,而这钱是海军军费、刚毅南巡所刮,卖官鬻爵所得及内务府拨款凑起来的。寇连材动问“老佛爷”,何以对得住住茅屋、吞野菜的天下子民?
“条陈”三,请太后勿再专擅,应将实权归政于皇上,至少也该效仿大王妃,委任大臣辅弼,不要再横加干预。
“条陈”四,重战备、强军队、御外侵、去李鸿章、疏李莲英。寇连材追溯了《马关条约》前后的惨痛教训,列强如虎狼纷至,而国内赏罚、任用不明,如此下去,大清将解体矣。
“条陈”五,太后也倡导奴才们节俭,叫宫眷、太监、宫女养鸡、作袜子、绣手巾。看见谁掉了饭粒,谁采藕折去了一个藕尖,你也要大加训斥。而老佛爷你却言行不一,除了宫廷应享受的之外,每年还加“胭脂粉银”10万两。每增封一字,便加一万两俸银。单一次做寿,便制135套衣服,耗银三万八千两,日费银四万两。将平时之所言的祖制、方圆抛之千里之外。
“条陈”六是劝慈禧用清官、罢劣吏,绝卖官鬻爵,治贿赂恶风。寇连材举例:连皇上每日至太后宫请安,“必赂李总管五十银,否则不予禀报。朝廷尚且如此,底层又若何呢。”川陕闹灾,所赈之银款为贪官污吏吞去多半;山东闹灾,抚台丁宝祯数次奏请放赈,却分文不给,反说丁宝祯克扣赈粮。如此忠奸不分,是何道理?
“条陈”七则要求慈禧善待下人,不能将宫女太监的性命视如草芥,以杖刑奴才为乐。
寇连材在“条陈”中详细描写了慈禧的残暴。
“条陈”第八条则云:太后若要富国强兵,万民安乐,应效尧舜禅让,择天下之贤者为皇太子,选天下能人辅弼朝廷,用天下之将才统领军队,把那些鲜血染顶、白骨为梯的污吏清除出去。
第九、第十条言词更为激烈。
《秘廷拾碎》条陈十项,项项震撼慈禧,慈禧尽管怒发冲冠,但几乎快晕眩了。她无力发作。读这十项条陈,仿佛是置身于刑部大堂听宣罪状。
她怀疑这条陈后面有什么别的背景:“你这奏折,是你自己亲自写的,还是受人指使?”
“是奴才亲笔所写,与他人无干。”
“那么,你将条陈重述一遍。”
寇连材心中一喜,太后没有震怒,说不定从谏有望,便从一到十一一重述。末了,还以孔子所言“政者政也,子正以正,孰能不正!而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所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以对慈禧。寇连材又说:“卑人鄙语,不成章体,渴望老佛爷三思、三思、再再三思。勒马悬崖,朝廷幸矣,万民幸矣,老佛爷幸矣,连材幸矣!”
“好。”
慈禧忽然声色俱厉:“寇连材,你知罪吗?”
如果寇连材能当面认罪,向太后求情,或许慈禧还能饶他不死。毕竟寇连材的上疏只是在他二人之间,丝毫未伤及太后的面子。而且,寇连材几十年当差勤勤恳恳,为人清正,无懈可击。
但寇连材毫无悔过的意思。
“奴才无罪。”
慈禧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祖制规定太监不准言政事吗?”
“奴才知道。但在国家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我绝不为私利而忘国家大事,而且祖宗成例,也是为了国泰民安。”
慈禧又问:“你知道这样做是犯下死罪了吗?”
寇连材镇定自若,目光灼灼:“我是冒死上疏,渴望皇太后能采纳奴才良言。如果惧怕杀头,我就不上疏了!”
慈禧沉吟片刻。这个寇连材反了。
“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吧。”
骡马市大街观者如云,一片肃敬,菜市口寇连材谈笑风生,初识作人之尊严。“寇公公,您走好。”刽子手手起刀落。紫禁城西角门燃起大火,乌云其其格以死殉情。
寇连材先被押送至内务府慎刑司大牢,又转押刑部。刑部很快判“斩立决”。
不是件疑难案子,也不是显赫的人物,所以判得快。罪名是依祖制:“太监言政者杀”。
2月17日,寇连材被押赴菜市口。刑车辘辘走过北京大街小巷,不懂事的孩子追着跑,而成年人皆驻足行注目礼。
途经骡马市大街。人头攒动,观者如云。寇连材坐车上,笑容可掬。
一些市井无赖觉得无趣,本想听死者喊一两嗓子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云云,然后,大家起哄乐和乐和。但是,不知怎的,今天的人都这么肃敬。
许多人奔走相告:“快!快,过来了,过来了。”
许多人看见这个气宇轩昂,一副神色凛然的太监绑在囚车里,不由眼眶湿了。唉!奸臣当道,没人敢坦言国事,还不如个太监!看人家,舍命劝谏,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