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英才太监寇连材

作者:李元元




  庄守和和乌云听出这话的含义,忙起身到寇连材的面前,庄守和拉起他的手拍着说道:“寇公公此言差矣!慈禧也是六十的人了。她自以为是,冥顽不化。即使公公有以卵击石的勇气,于国于民又有何益?无非是自寻烦恼而已。搭上一条性命,于我等是少了个知心的朋友,光绪帝身边少了个照拂他的佣人,划不来呀!”
  寇连材说:“都不敢碰老佛爷,我就是要碰碰老佛爷!我朝还未有冒死直谏的太监,倘一人流血能唤醒几个有良知的国人,我又何惜这半条性命。”
  暮色早早笼盖了秋天的北京,到了寇连材回宫的时候。
  庄守和和乌云怀着无限伤感的情绪,看着寇连材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马关条约》令皇上和翁同龢及寇连材等人痛哭流涕。乌云对寇连材说:“寇公公为国为民的侠肝义胆日月可鉴,可倘若你舍生取义走了,这世上丢下乌云何其孤单!”
  
  慈禧的六十生日庆典,虽说隆重之极,但毕竟没能赶上乾隆生母的规模。
  乾隆生母六十寿诞,那是空前绝后的。史载其盛况“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十余里中,分地张灯,剪彩为花,铺彩为路,铺锦为屋,丹碧相映,不可名状。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北调南腔,舞衫歌扇,后部未歇,前部又迎……”
  慈禧原本想达到此等规模,但朝廷今日之状况,岂能与昔日乾隆朝相比?虽欲为之,但朝中财力捉襟见肘,尤其是中日战争正酣,败报频传,朝内一些官员,公开要求“所有点缀景物,一切繁仪概行停止”,迫使她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打算,而装出忧国忧民的样子,把她的内帑未用于祝寿,而拨与前线的参战将士,而且也不得不宣布,“所有庆辰典礼,著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
  中日战争局势依然严峻。
  对日本的战事,光绪毕竟过于单纯、幼稚,他对中日双方军力的对比,缺乏真正的了解,而掌握实权的慈禧更是迂腐、狂妄。她以为蕞尔岛国,难以与大清王朝匹敌。在她看来,只要天朝上国赫然震怒,区区小寇就会一鼓荡平。随着战事的发展,她又跳到另一极端,认为当初的主战是一种错误。
  12月,光绪的书案上又堆满了令人沮丧的战报。日军向威海卫发动了进攻,半月之内,威海卫被占领。接着刘公岛又被攻陷。洋务派苦心经营的海军舰队被摧毁,海军提督丁汝昌与全体官兵或战死或投降。至此,海军全军覆没。
  养心殿内,愁云密布。光绪接获这令他心碎的战报,坐卧不宁,五内俱焚。
  寇连材和一些太监都深深被光绪的痛苦所打动。尽管此刻光绪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伏案落泪,对一切劝诫都没有好脸色,但寇连材等人此刻对光绪的呵护格外精心。
  皇上用膳时几乎什么也不想吃。这时寇连材上前轻声说道:“皇上龙体安康与否,关乎国家大局,望皇上无论如何要进一些饭食。”
  光绪听了这话,才勉强吃了些东西。
  使他寒心的是,随着战报的传来,那些本来就不主张对日宣战的人又开始多嘴多舌了。那些冷嘲热讽,刺耳又刺心。
  光绪经历着人生最痛苦的抉择:是战还是议和。议和无异于投降。但在内外双重压力之下,他只能妥协了。
  初派张荫桓、邵友濂前往广岛会谈,遭到日方拒绝,说他们不是全权大臣,于是,清廷又派出了李鸿章。
  经过中国的妥协退让,终于在光绪二十一年3月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条约规定,一、承认朝鲜为自主国;二、割让辽东半岛及台湾、澎湖诸岛给日本;三、赔偿日本军费二亿两;四、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等处为通商口岸等。
  3月28日,《马关条约》文本送到北京,需要光绪帝在条约上“用玺”,再送往烟台与日方换约。第二天,在养心殿东暖阁,光绪与众大臣议事时,拒不接受,提出“请太后懿旨”。
  光绪帝请军机大臣向慈禧面陈和战利害,不料老于世故的慈禧却闭门不见,她叫内监传旨,借口感冒:“一切请皇帝旨办理。”
  光绪百般无奈,内心矛盾重重。有心毁约再战,慈禧不会允许;如果签约,则分明是掳肉补疮,饮鸩止渴。
  徘徊再徘徊,光绪皇帝一天下来,脸色憔悴异常。
  4月8日,由于慈禧与奕訢 “意有所归”决意签约,光绪只好颁谕,批准《马关条约》。
  寇连材等人随同光绪回到毓庆宫,见到已等候在那里的翁同龢时,师生二人抱头痛哭。
  寇连材和光绪帝一样,满以为通过对日作战,既可以扬国威于海外,又可以在朝鲜树立起皇上的威望。而这一切都将付诸东流,而且条约内容对中国的损害之惨重,实在是铭心刻骨。
  听着皇上悲切的哭声,寇连材知道,光绪在倾泻入宫以来的全部辛酸苦辣:身为一国之君,却木偶般任由人摆布,朝政腐败、国力的衰微……
  他陪着皇上和翁同龢垂泪,看着光绪和翁同龢抽动颤抖的肩膀,他真想为他们分担一些什么,可自己卑微如草芥,又怎么可能有丝毫的力量去帮助皇上?
  寇连材取了两块方巾,递到了光绪和翁同龢的手中。
  皇上接过手巾去拭泪,抬起头来看到这个太监竟也是泪水涟涟的脸。
  寇连材去庄守和那里,沿途见到北京的大街小巷也充满悲愤的抗议声潮。一些政府衙门口,站满了递交奏章、条陈的各界人士。他们泪流满面,大声疾呼。到处都有围在一起痛议国家积弊、声讨不平等条约的人群。一些街道上贴着标语,上面大字写道:“拒和迁都,毁约再战!”
  寇连材坐在马车上,心里如波涛翻滚:民心不可侮!中国人啊!此刻不是到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时候了吗?
  寇连材下定了决心,去面见慈禧,直言相劝。
  庄守和不在家,到太医院与那里的同事商讨草拟条陈去了。寇连材只好到乌云的房中。
  寇连材哽咽着,讲了宫中这几天局势急转直下的情况以及皇上伤感欲绝的痛苦。
  讲完后,两人相对垂泪无语。
  “乌云姑娘,皇上一心励精图治,可掣其肘者,唯慈禧也。皇上要有作为,慈禧不改弦更张是万难办到的。看来,我还须以卑微之身去找慈禧当面规劝。”
  乌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寇连材。
  “寇公公为国为民的侠肝义胆,日月可鉴。”乌云缓缓说道,“可寇公公知道么?你倘若舍生取义走了,这世上丢下乌云该何其孤单。”说完,她竟伏在寇连材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寇连材抚摸着乌云的肩膀和油黑的大辫子,心中一酸。
  唉!这么多年了,她怎么对我一个阉人如此心重!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把乌云其其格当作一个小妹妹来爱。不敢有丝毫的非份之想。尽管他也欣赏乌云姑娘的美,但这种欣赏却无一丝一毫淫邪的成分。乌云姑娘在他心目中是颐和园湖中的莲荷,是御花园中的玫瑰。寇连材也是人,他常常想抱住乌云溜圆的双肩,摸摸她白里透红的香腮,去亲亲她那雪白的额头。
  但是他害怕。
  乌云有的不只是苗条秀美的身材和美艳如花的容貌,她还有一颗持重专一的心,有善良的秉性。她本应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婚姻,有一个充满幸福的归宿。
  他一直认为自己无权去占领姑娘心中那最隐秘的一方领地。他害怕他和乌云在宫中就形成的这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被乌云以另一种形式固定下来。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乌云。
  庄守和回来,乌云哭着说了寇连材的想法,老御医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寇公公怎么如此糊涂?你在宫中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那女人的本性?”
  “可我和她关系非同一般。”
  “现在《马关条约》签订,朝野一片哗然,丧权辱国的后果和责任,她恐怕也不得不认识了。现在国内外舆论,颇多苦口良言。经此政局动荡,皇上也必定要检讨施政的通弊,再议兴国大略。这些,都是要规劝慈禧顺应时势,真正放权归政的。如果国家遭此重创,慈禧仍不能痛定思痛,那么,凭寇公公一人之力,是万难劝动慈禧的。眼下,正是举国上下静观朝廷作何举动的时候,岂能如公公这般如此冲动!”
  庄守和的话语,使寇连材冷静了下来。
  《马关条约》签订后,朝野反对浪潮汹涌而来。光绪皇帝看到一些大臣的奏章竟反复吟诵,多少扫除了一些沮丧。
  以张之洞、易顺鼎为代表的朝廷要员痛心疾首。两江总督张之洞致电总理衙门指出“倭约各条,贪苛太甚”,“若照倭索诸条,更是自困自危之道。”
  都察院监察御史易顺鼎上书万言谴责李鸿章,光绪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折子,几次念出声来:“……大约稍有心肝之人,皆必不肯为之;稍有知识之人,皆必能见及之,而不谓渥蒙国恩。深悉时务之李鸿章竟悍然不顾,莫然罔觉,行人之所不肯行之事,出人之所不忍出之言……恐宋臣秦桧、明臣仇鸾之奸,尚未至此也。”
  光绪长出了口气:“说得好,说得好啊!”
  《马关条约》签署后一个月的一天,寇连材见光绪在读一篇密密麻麻写在长达十余尺长奏折上的奏章。光绪看得十分认真。
  原来,皇上看的是康有为亲手撰写的奏章《上清帝第三书》。康有为的奏章像磁石一样把年轻的皇帝吸引住了。
  兴奋不已的皇帝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喊道:“来人。”
  “奴才在。”
  “把这份上书抄三份,一份送呈圣母皇太后,一份留乾清宫南窗备朕时时省览,一份交军机处存记。”
  “嗻!”
  寇连材接过这奏章出得门来一看,署名康有为。
  他心里一热:这不是5月2日联合各省应试举人一千三百余名联名上书的那个广东举人吗?
  寇连材看到光绪被立志改革变法的雄心激励着,又振作起来,也不由自主为皇帝高兴。他觉得,皇帝的思想冲破了紫禁城重重高墙的禁锢,开始同民间的先进思想相沟通了。
  寇连材觉得这世界仿佛变得充满生机了。故宫几百年的红墙黄瓦现在也变得真正明丽起来。庄太医说得对,时势在变,人,也会变。起码,几个月过去了,皇帝立志变法,慈禧太后也不置可否。她老人家毕竟老了,糊涂归糊涂,但精力毕竟不如光绪。也许她的思维跟不上了。于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就放手让光绪去收拾这摊子。
  寇连材期盼着局面如此发展。
  康有为等人的奏折,几个月来不胫而走,家喻户晓。寇连材和庄守和、乌云在一起诵读时,竟觉得铿锵有金石声“……窃以为今之为治,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当以列国并立之势治天下,不当以一统垂裳之势治天下。盖开创则变新百度,守成则率由旧章;列国并立则争雄角智,一统垂裳则拱手无为……不变法而割祖宗之疆土,驯至于危,与变法而光宇庙之威灵,可以强大,孰重孰轻,必能辨之者。不揣狂愚,窃以为皇上等自强之策,计万世之安,非变通旧法,无以为治。”
  庄守和读来摇头晃脑,且吟唱如歌,读罢叹曰:“好一个‘以开创之势治天下’!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啊!”
  
   “老佛爷,我要让你知道,寇连材就是寇连材,他是他自己的。”寇连材对乌云说:“我又疼你,又想疏远你,左右为难,莫衷一是。咱们,是下辈子的缘分。”
  
  颐和园里,树叶落了,昆明湖结了厚厚的冰,冬日的阳光懒懒地洒在佛香阁的瓦顶上,反射出惨谈的白光。寇连材最近几次来到颐和园,总觉得不太对劲。
  好几次在觐见皇太后之前,仁和殿都停放着几顶绿呢暖轿。问问看门的太监,常常是刚毅或荣禄的。
  寇连材知道,这是两个顽固透顶的保守人物,他们多次上奏折给光绪皇帝反对变法,都被皇上驳回。看来,他们是找老佛爷给他们做主来了。
  寇连材见了太后,极力地称赞皇帝“临朝勤勉,不分宵旰”,积极投身于变法事业,一心富国强兵。
  太后敷衍了事地听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等寇连材说完,慈禧就一脸的不高兴。
  “寇寇儿,我叫你侍奉皇上,顺带给我捎点儿皇上的事儿。他脑袋热,你四十好几了,也算在我身边长起来的,你怎么脑袋也热?变法?祖宗成法几百年了,能随便变吗?我叫你留意他整日价说些什么,和哪些人来往。变法不变法的你不用管。变什么法?我朝成法尽善尽美,皇上亲政,首先应遵祖宗旧制。我看这皇帝耳根子也软,尽让人哄弄,一点儿主心骨也没有。听了点邪说淫辞,就人云亦云,流布中外。”
  还是那个慈禧,还是那副腔调!寇连材浑身像灌了铅,沮丧得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见寇连材长跪不起,慈禧问道:“你怎么不下去,你还有事吗?”
  “老佛爷在上,奴才有话要禀明老佛爷。依奴才看,皇上没有辜负您老人家教诲。他是个有为的明君,奴才看来,皇上能处理好江山社稷的大事。恳请老佛爷切勿掣其肘……”
  “寇连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如今世道艰险,不轨妖言四城流散,异端邪说充于市井,皇上年轻,最易受此诱惑,我要你们在他身边干什么?你们是我的人,我的人!知道吗?皇上如丢了祖宗之法统,干些不忠不孝违犯祖制的事来,你们就要及时报来。谁让你们也跟着他跑?”
  慈禧靠回椅子背,侍女递上茶杯。慈禧接过茶杯,沉吟片刻,又放下了。
  “你是本朝老太监了,念你在宫中当差多年,这次你擅越职守,妄语变法,本该重重杖责,我再饶你一次,还不快滚下去!”
  寇连材怏怏而归,心里沉得像压着铅块。
  

[1] [2] [3] [4] [5] [6] [7]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