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老 灯

作者:周 刚




  一
  
  1962年,暮春时节。
  黎明。上海浙江中路湖北路口,放着乳色光晕的枝形玉兰灯下,蹲着一个年轻人。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绍坛式的鱼篓子,篓子口插了一杆小秤。他仰着头,望着马路对面协丰客庄乌黑的大门。大门里是一座教堂式的高层建筑,圆顶的尖端插入了深邃的天空。此时,那建筑里传出了一阵轻柔缥缈的晨祷声,人们在做礼拜。他侧耳听着,有点神往,他知道这不是教堂,而是一座回民旅馆。在那儿进出的,都是些穿黑袍、戴筒式礼帽的汉子和穿红坎肩白衬衫绿色长裙蓝眼睛白皮肤的维吾尔族姑娘。他听姑妈说,这些都是做大生意的人。他很费解,这些人能做什么大生意?并且,身边还簇拥着这么多漂亮又能歌善舞的女人……他正在作无端猜想,一个老妇人在他面前站住了:“喂,篓子里有活鲫鱼吗?”他一愣,应了声:“有。”拔起秤杆又说,“尽是新鲜河鲫鱼。”老妇人弯了腰,伸出肥厚的手,从篓子里掏出一条鲫鱼,掂了掂,说:“好大的河鲫鱼,有半斤重吧,可惜是死的。”他忙辩解:“昨夜才起的水,活着呢。”果然,老妇人看见鲫鱼在自己手中微微翘起了尾巴,高兴了:“称二条。”
  老妇人刚走,又有两个家庭主妇在他的鱼篓子里掏鱼。渐渐地,他被买鱼的人围住了,都说他的鱼大,鲜活,又比别的鱼贩子便宜。他激动地一注一注称鱼,一注一注收钱,显得有点笨拙,有点手忙脚乱。有人笑道,你不是做生意的吧,是下放的?他腼腆地点点头。
  不多一会儿,买鱼的人走尽了,他数了数钞票,藏进内衣口袋里。此时,早间第一辆有轨电车驶过这儿,他知道时候不早,戴红臂章的市场管理人员快上班了,他看了看篓子里的三条鱼想:得赶快卖掉。就在他四面张望时,一个衣着花哨的青年女子提着个菜篮,向他这儿匆匆走来。他强打着上海话主动招呼:“活鲫鱼要哦?”
  女子站住了,看了篓子里的鱼,摇摇头说:“忒小了点,大一点的有哦?”
  他拍拍鱼篓说:“不小了,这是起底货,便宜点卖给侬。”女子俯身细看,见鱼的鳞片在灯光下熠熠闪光,知道是新鲜货,于是说;“称称看。”
  他称了鱼,在与她面对面同时站起来的时候,看清了对方的脸,心头吃了一惊:“啊,原来是她!”他急忙将帽檐拉过了眉毛。那女子本来投有注意这个卖鱼的年轻人,见他突然将帽檐拉没了眉毛,就好奇地又看了他一遍,不禁扑哧笑了起来:“是依啊,曾小良!”
  曾小良是离上海百里外的金鸡镇人,1958年春天,读初中二年级时,班里来了一个插班女生,叫何一凤。她是上海人,听说因为母亲去世,父亲远在西北工作,才到金鸡镇亲戚家居住,初中毕业后又回了上海,从此没再见过面,想不到今天在这儿相遇,而自己成了个落魄的小鱼贩。他面露愧色,局促不安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说侬在当小学教师,是礼拜天偷空出来来扒外快,还是勿教书了?”
  曾小良晦气地说;“什么小学教师,我是代课。都快转正了,偏偏碰上国家困难,精兵简政,下放了。”
  何一凤宽慰他;“我的老同学,贩贩鱼,小摸摸,勿一样赚钞票过日子?有啥垂头丧气的!”
  “不过,不过,我过于来年书不是白读了?”
  “咯咯咯,”何一凤一阵笑,揶揄他,“曾小良,你读十年书有啥了不起,阿拉上海不少比侬读书读得老多的人,还不是被送到青海、内蒙去劳动了?现在开放自由市场,七级工、八级工,勿及农民一担葱。何况侬贩鱼!上海人见到河鲫就抢来买,赚钞票不要忒便当噢。再说,侬三日两头太上海逛逛,高级馆子尝尝,就是教授也没有侬惬意。”
  曾小良被何一风说得啼笑皆非,心里总有一种失落感,就说:“凉亭虽好,非久留之地。人总不能就此一生吧。”
  何一凤听了,对他认真地瞄了一眼,说:“曾小良。你读书辰光就比人家聪明,有才华,到这地步还心志不减,现在就当秦琼卖马,怎么样?”
  曾小良苦笑道:“不说这些了,你现在怎样?”
  何一凤说:“我可没怎么样,靠双手吃饭,替人家量体裁衣做衣裳,另外,还赚点小外快……”说到这儿她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一下才又说:“我住在姨妈家,本来都是我姨妈买菜,今天碰巧我买菜,遇上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岂不鬼使神差?走。到我家坐一歇。这鱼我买下了。”说着,她把鱼放进了自己的篮子里。
  曾小良却迟疑着,何一凤扯了他一条胳膊,说:“走吧。”
  
  二
  
  何一凤的姨妈住在福州路一幢旧式樓房里,这幢楼房住着好多人家,他俩走上三楼,昏暗的灯光下,过  道里放着煤球炉、水橋和马桶等杂物,磕磕碰碰的,何一凤拉着曾小良的手,不断低声招呼:“小心,轻点,上夜班的人还在梦里,吵醒了要骂山门。”走完过道:何一凤打开了一扇门,两人走了进去。何一凤拉亮了电灯,才看清这是一个套间。外间放着一张方桌、几只椅子和一顶碗橱,屋角支着一张小床。里间的门关着,看来是何一凤姨妈的卧室。何一凤说,她姨妈到湖州乡下探望一个患重病的长辈,要好几天才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去过道龙头里放了一盆水,拿出一支新牙刷和牙膏。说:“小鱼贩,热水瓶里有热水,擦擦你身上的鱼腥味吧。看来你一夜未困。在我床上躺一歇,我去买早点。”
  曾小良的确一夜未困,他是昨天在金鸡镇坐黄昏班轮船到的上海。金鸡镇到上海有早班和黄昏两趟轮船,都是从无锡发航途经金鸡镇的。轮船上大多是拖包背袋的贩子,把下层舱挤得满满的。他釣鱼放在一个人造革拉链包里,怕被挤压,就席地而坐,不敢合眼。凌晨三点多,船到十六铺码头,他赶到湖北路姑妈家。姑妈是他父亲的长姐,上海人叫娘娘。住的房子比何一凤姨妈的更小更窄,只有一间,连餐桌也只得放在过道里。姑妈老两口,帮他一起把河鲫鱼冲洗干净。放在寄存在那儿的鱼篓里,就到湖北路口叫卖。一夜折腾,曾小良真的困了,但自己一身鱼腥味,不洗澡怎么可以睡在何一凤洁净的,床上呢?他自惭形秽地说:“不,我不困,就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儿。”何一风笑道:“你还是那么书呆子气。我不嫌你,你倒嫌我来着?你尽管睡,睡醒了,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呢!”曾小良才点点头,动手刷牙。何一凤临走时问:“你吃大饼油条,还是馒头烧卖?”曾小良刷着牙,含糊不清地回答:“随便。”
  曾小良躺在床上想,何一风说有要紧事跟自己商量,她会有什么要紧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可是曾小良做梦也想不到。何一凤跟他商量的事,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曾小良被一阵葱拷鲫鱼的香味熏醒了,看见何一凤在过道里烧菜。何一凤看见曾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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