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沉沦的舰队
作者:许葆云
刘步蟾半天才回过神来:“能堵住吗?”
“堵不住了……”
刘步蟾呆立在甲板上,动弹不得,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一个黑夜终于熬过去了,天亮时,军港中少了两条战舰,巡洋舰来远和训练舰威远都被击沉,定远也受了致命的重创,底舱进水,机器损毁,全仗船体庞大坚固,还勉强浮在海面,却已是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
上午,在伊东佑亨指挥下,倭寇舰队再次逼近港口,集中火力向刘公岛猛烈轰击,同时,已被日军占领的各处炮台也集中火力一起打响。刘公岛上的清军困守一隅,尽力反击,却已势单力孤,难以支持。
现在,北洋水师中只剩最后一艘巡洋舰——靖远。眼看刘公岛炮台情势危急,没有任何命令,水兵们纷纷登舰,各守岗位,升火待发。
片刻工夫,水师提督丁汝昌出现在码头上,一言不发,径自走上船来。管带叶祖珪忙上前道:“咱们去哪儿?”
“出港,和倭寇舰队再拼一场!”
叶祖珪立刻通过传声筒对机舱传令,回身对丁汝昌道:“大人,我们要出发了,您上岸吧。”
“我跟你们去。当了几年水师提督,还没正经指挥过一次海战,今天再不去,怕没机会了。”丁汝昌不等叶祖珪再劝,回头吩咐,“起锚!”
靖远舰离岸向港外驶去,顿时,港外的倭寇舰队和附近的鹿嘴角、皂埠角炮台上的日军纷纷集中炮火向这艘孤零零的战舰猛轰,海面上炮弹横飞,靖远连连中弹,几处起火,一边不顾一切地全速行驶,一边拼命还击。每个人都在忙碌,谁也没注意到丁汝昌已悄悄走出指挥室,上了舰桥。
事实上,丁汝昌随舰出航并不为指挥战斗。
北洋水师落到今天的下场,于情于理,他这个水师提督难辞其咎。现在他唯一的心愿,是死在敌人的炮火之下,把这些刺人心脾的痛苦、耻辱连同肉体、魂魄一起炸个灰飞烟灭。
在他身旁,四面八方落弹如雨,海水好像沸腾了一般,一发炮弹在舰桥旁爆炸,烈焰冲天,弹片横飞,打得铁栏当当作响,紧接着又是一弹打来,丁汝昌被冲起的气浪撞了个跟头,却未受伤。隐约听到下面有人高叫:“船头中弹了!”丁汝昌忙跑下舰桥,叶祖珪迎面跑来。
“怎么了?”
“舰首中炮进水,看来靖远保不住了!”叶祖珪沉声道,“我想在岸边搁浅,率水兵登陆,就近去冲鹿角嘴炮台!”
若在平时,这无疑是句疯话,可现在丁汝昌听来却合情合理,正中下怀:“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叶祖珪忙道:“大人,水师离不了你,请你下船!”丁汝昌充耳不闻,叶祖珪没有办法,独自走到船舷,忽然叫道:“丁军门,快看那是什么!”丁汝昌忙赶过来,海面上却什么也看不见。
冷不防,背后的叶祖珪往前一扑,双手猛推,丁汝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从船舷上摔了出去,扑通一声栽进冰冷的海水中。朔风里隐约听到叶祖珪的叫声:“老子这条命今天交代了!愿意跟我同死的都抄家伙,咱们冲上炮台和这帮狗日的拼命!不想死的这就跳船!老子决不责怪他!”
一条小艇从后边开过来,艇上的人七手八脚把丁汝昌拉了上去。丁汝昌眼睁睁地望着通身是火的靖远开足马力向岸边冲去,明亮的火光中,没有一个人跳下大海。
叶祖珪一手握刀,一手提着手枪走上前甲板,这时已有不少水手提着大刀长枪、铁棒木棍和所有临时找来的家伙集中在前甲板上,只等战舰在岸边搁浅,就上岸冲击炮台。他们当然知道,就这样冲上去没一个能活着回来,也不打算活着回来了。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一个大个子炮手从人堆里挤过来:“大人,你有两件家伙,借一件我使使!”叶祖珪随手把腰刀塞给他:“拿着,多砍几个倭寇!”
这时,靖远的船头忽然往下一沉,舰体颤动,速度大减,原来,船头进水过多,已难维持。眼看舰体迅速下沉,叶祖珪脚跺得甲板咚咚直响,带着哭腔叫着:“撑一撑,再撑一撑!大家上岸去拼一个死也好啊!别让我们白白淹死在大海里!老天爷!姓叶的求求您啦!”
在这凄厉的呼号中,靖远舰船头率先入水,面向鹿角嘴炮台,缓缓沉没。
海面上仿似只剩下丁汝昌一人,他蜷缩在小艇中,眼睁睁地看着靖远舰在面前倾覆,欲哭无泪。
“误了我了,你们,误了我了……”
沉没的靖远,真如同北洋水师命运的缩影,空有一腔热血,枉负刚强和勇气,却始终被攥在噩运的鬼手中,求战的,不能战,求死的,不能死……
黑夜,又一次降临在威海卫。对北洋水师来说,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夜了。
天傍黑时,刘步蟾找到了丁汝昌:“定远已不能作战,我想把它炸沉,免得落在倭寇手里。”
沉默良久,丁汝昌低声道:“那是你的船,你看着办吧。”刘步蟾从喉咙底嗯了一声,拖着腿缓缓走进黑暗之中。
凛冽的寒风里,水师提督丁汝昌、镇远舰新任管带杨用霖、水师护军统领张文宣站在码头上,望着不远处海中那个黑乎乎的巨大身影,静静等着。
寂静中,一道刺眼的炫光闪过,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个巨大坚实的黑影猛烈晃动,接着又是一声炸响,炸药的闪光照亮了一道白花花的水柱,从半空溅落下来,腾空的激浪中,北洋水师的旗舰定远缓缓下沉。
码头上的三个人愣愣地看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猛地,丁汝昌张皇四顾:“刘步蟾哪儿去了!”
“他用铁链把自己锁在舵轮上了,”杨用霖低声道,“刘总兵不能扔下他的船不管……”
“糊涂!他的性命比这条船重要得多!将来我大清要重整水师,建海军学堂,他刘步蟾一人可以带出一百个舰长!快把他给我架回来!”
谁也没动弹。半晌,杨用霖叹息一声:“架回来干什么?我们已被倭寇合围在孤岛上,谁也走不脱了……刘大人有件东西让我交给丁军门。”从怀中取出一片衣襟上撕下的白绫,丁汝昌展开来看,上面是两行刺眼夺心的血字:
临敌失机,枉受天恩,偷生无颜,死难瞑目!
丁汝昌捧着白绫,望着港湾中正在下沉的定远舰,长叹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终于抛下众将,独自一人缓缓行去。
至此,再也没有能战之船。剩下的几名将领集合起来,准备商量下一步行动。等了良久,不见丁汝昌到会,杨用霖和张文宣一起过来找,来到房前叩门,半晌没人应声。杨用霖叫道:“丁军门,大家等着你议事呢,丁军门……”连叫几声毫无动静,杨用霖大惊,一脚踹开房门,只见丁汝昌僵卧在床,地上扔着个珐琅小瓶,房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怪味。上来扣住手腕脉门,早已脉息全无。烛光下,隐约见丁汝昌手里捏着个东西,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手指,取过来看,却是刘步蟾与战舰同沉时留下的绝命书:
临敌失机,枉受天恩,偷生无颜,死难瞑目。
房中二人相对无言,发了半天呆,张文宣上前轻轻合上了丁汝昌大睁的双眼,拿起那块白绫道:“这东西,还是烧了吧,留着徒增笑柄。”杨用霖缓缓点头,一声不吭地看着白绫焚化。良久,忽然低声问:“咱们就这么完了?”
“这是大清的国运败了。”张文宣低声道,“从英法联军打进京城直到中法战争,咱大清一直内忧外患,好不容易争得几年太平日子,倾尽全国之力,才攒出这支北洋水师,看起来威武雄壮,其实就像鸡蛋壳,一碰,就碎了。”
房中静了半晌,杨用霖忽道:“我觉得,其实倭寇和咱们一样,也才搞了十几年建设,也不过是个鸡蛋壳!这一仗,其实是两个鸡蛋硬碰在一起,双方都险得很!可他们取攻势,咱们取守势,人家主动撞过来,把咱们撞碎了。”
“可咱这么个积贫积弱的大国,应该多搞几年建设,不该还只是个‘鸡蛋’就急着和别人撞呀。大国要有长远眼光,小国才争一时之短长。”张文宣忽地抬起头来,“怪不得!倭寇这个弹丸小国就是怕中国越来越强大,所以才急着找茬子开战!可咱们错估了形势,没有稳住,反而跟着人家的脚步走,结果越走越乱!咱们不是输在军事,是输在政治上;不是输在今天,是输在进兵朝鲜的时候!以前总听李中堂说;‘争取时间,先搞建设’,那时只觉得是句软话,现在才懂了,原来咱大清国上上下下,只有李中堂一个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