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沉沦的舰队
作者:许葆云
“镇远、定远都已能战,其他各舰损失较重,尤其来远,大概要十月份才能全部修复。”
“不要再有损失了……”李鸿章想了想,“战舰全部修复后,北洋水师立刻离开旅顺,撤往威海卫。”
刘步蟾急道:“为什么要撤?我们还能打,应该以北洋水师各舰为主力,集中各省水师,合力与倭寇再次决战才是。”
“胡说!难道要将广东、浙江、福建各省海防弃于不顾?何况各省水师中也没有现代化战舰,都是些木船,调过来也使不上。”李鸿章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咱们家底太薄!这一仗下来,更不够用了。”
“可倭寇的新式战舰也就那么几艘,这次他们虽然一舰未沉,可旗舰松岛和主力巡洋舰吉野短时间内不可能修复……”
“他们的船没修复,我们的船修复了吗?”
一句话问得刘步蟾哑口无言。李鸿章看了他一眼:“国家大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日本小而强,他们的对手只有大清,我们却大而弱,不仅是这些倭寇,所有列强都盯着我们,都在等机会来割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如果海战获胜,扬我国威,什么都好说;可现在偏偏败了,一下就沉了五艘战舰,这样的损失我们经不起!再损失下去,英、法、俄、德这些欧洲列强就会找借口插手进来,也许一夜之间,中国就被瓜分豆剖!”李鸿章出了会儿神,“北洋水师是大清的门户,如果现在失去了它,后果真是不敢想了!”
“我们撤回港内,朝鲜的战事怎么办?”
“顾不上了……”
“如果倭寇倾巢而出,围攻威海卫,我们不就被堵在港内,束手待毙了吗?”
“昨天我整整想了一夜。日本毕竟是个贫瘠岛国,靠着二十年明治维新才攒下这几条战舰。这一战他们虽占了上风,可损失也不小,估计一样承受不起,所以我料定他们短时间内不敢起衅。大不了朝鲜战事吃个亏吧,我们国大人多,潜力远胜日本,丢了家当还可再置,等过了这一阵,购建新船,恢复实力,再与倭寇一较短长。”李鸿章端起茶碗喝了两口,缓缓气,“现在对我们来说最要紧的还是时间,需要时间来推行洋务,增强国力,等科技发达了,国力强盛了,那时割出去的地可以收回来,赔出去的款,可以赚回来。”
屋里静了下来,丁汝昌等四人都低头不语。一个政治家对国事的看法想法,竟与军人的思路截然不同。对李鸿章的一番话,有的将领心悦诚服,有的却不以为然,然而不管怎样,他们都不得不在心里仔细权衡,反复计较起来。
静了良久,李鸿章站起身来:“总而言之,现在水师应以‘避战保船’为要,至于政治和外交,不用你们操心,朝廷心中有数。”
刘步蟾忽地站起身来:“难道又要去签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
“这些条约是我签的,带累不到诸位。”李鸿章冷冷地瞟了刘步蟾一眼,“我都七十岁了,还有几年可活?这张老脸反正已经丧了,也不在乎让洋人多抽两个嘴巴。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我们这代人指不上了,将来富国强兵,重兴社稷,要靠你们。李某是名标清史还是遗臭万年,也靠你们这些后生成全。”
听了这话,房中四人一起翻身跪倒,忍不住都哭出声来。丁汝昌哽着喉咙道:“标下无能,临敌失机,枉受天恩,还要拖累中堂大人的名节,罪该万死!”
李鸿章上前将北洋水师的四员大将一一扶起:“当今危亡之际,大家一起忍辱负重吧,只盼下次与倭寇决战,不要再败。”
刘步蟾瞪着眼睛叫道:“请大人放心,下次再不能胜,叫我……”胸中如沸,脸憋得通红,却一时想不出发个什么样的毒誓。
李鸿章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不必如此,都坐吧。这毕竟是北洋水师建立以来打的第一场大仗,虽然吃了亏,也摸到不少有用的经验,倭寇的快船快炮虽然厉害,可他们的重炮不及我们,速射炮口径又不足,打不穿镇远、定远的装甲,而这样的大型铁甲舰他们目前一条都没有,敌我双方的优劣态势已经清楚了。我这次回京马上奏明朝廷,请拨专款添置铁甲舰和快速巡洋舰,重建一支更强大的北洋水师。”
厅中四将一齐站起身来,林泰曾叫道:“到那一天,不用中堂大人吩咐,我们就算用牙咬,也要把倭寇咬死在海上!”
李鸿章站起身,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点点头:“好好练兵,等着吧,几年之内,我们一定卷土重来!”
六、失算
李鸿章回到天津,光绪皇帝的老师,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翁同龢早已等在府中,劈头就问:“少荃,北洋水师一向由你一人负责,这次黄海之战打成这个局面,你怎么向朝廷解释!”
李鸿章深深地看了翁同龢一眼,弓着腰走到桌旁坐下。翁同龢见他不答,逼上前来:“陛下让我来问,北洋水师兵精器利,为什么会遭如此大败!现在水师还有哪些战舰可用,是否还能作战,请你对陛下说个清楚!”
李鸿章额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拼命压住火气,好半天,慢慢转过头来:“倭寇弹丸小国,怎能打败我堂堂天朝?这一仗不是让日本人打败的。”
“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是被自己打败的,是被户部的银子打败的!”李鸿章再也忍耐不住,直跳起来,“还有何船可用?没有船了!我们订购的军舰都开到日本去了,回过头来打我们自己!事到临头问我要船?我倒要问你一句,我的银子呢?我那二百万两银子呢!”
翁同龢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半晌又道:“户部的事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既然这笔钱如此要紧,李中堂就该多到户部跑几趟,详细陈明利害,大家一起商量。你我一殿为臣,皆应克尽职责、实心用事才对嘛。”
听了这话,李鸿章脸色青黑,浑身颤抖:“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却再也讲不出别的,凭着几十年官场练就的养气功夫,总算喘过这口气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声道,“这事不劳您动问了,我自会向陛下请罪,请便吧翁中堂,您请便吧……”
黄海战事后不久,北洋水师从旅顺撤往山东威海卫,与日本舰队脱离了接触。
同时,李鸿章也展开了他的外交斡旋,约请英德俄美四国列强联合出面调停。想不到四国中,美国这个新兴势力在东方所获得的利益远不能和英国、俄国、德国相比,这次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反而希望中日之战尽可能扩大升级,以乱中取利、趁火打劫,所以第一个拒绝出面调停。德国与英国积怨日深,不肯与英国合作,俄国和英国在远东利益上也有纷争,各怀鬼胎,互相提防,最终难以合作。中国想请四国联合调停,结果四国哪个也不肯出面,闹得十分难堪。李鸿章揣度各国心思,反而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干脆请第一个拒绝调停的美国单独出面。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相当高明。美国单独调停中日战争,如果成功,则与中日两国在政治、外交乃至经济方面的关系都进了一步,在远东的风头无形中又压过了老牌强国英国;调停不成,一无所损。这笔账算下来有赚无赔,美国政府欣然同意。
面对美国的调停,日本的态度也十分积极,立刻答应议和。
虽然海战中侥幸占了上风,日本海军和北洋水师一样难以承受巨大的损失,加上在朝鲜连续用兵,军力、财力都已耗竭,无力再打下去,也正在谋求停战,美国的调停正遂心愿。
和以往的历次议和一样,李鸿章的作为引来朝野骂声一片,那些忠直大臣和血性青年对其再次恨之入骨,甚至提出“杀李鸿章以谢天下”的口号。
当然,这时还没有人真的去杀李鸿章。而作为一个弱国的外交家,李鸿章那张老脸一边让洋人抽嘴巴,一边又被自己人啐唾沫,早就不是头回了。他也不过是再弯弯腰、缩缩头、咳嗽几声,重新埋首案头,计划那些强兵富国的方略去了。
虽然海上的战事平静下来,朝鲜的陆战却仍在继续。由于失去了海军的支援,清军打得异常艰苦,步步败退。然而得到严令的北洋水师却只能“避战保船”,依托威海卫驻防。不知不觉间,寒冷的冬季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