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沉沦的舰队

作者:许葆云




  
  五、避战保船
  
  黄昏时分,北洋水师战舰返回旅顺港。
  这次激战整整打了一个下午,北洋水师出战十舰,只有五舰返回。巡洋舰济远第一个退回军港,中炮十五发,舰首进水,船体倾侧。然而相比之下,却是受损最轻的一艘。其他四舰,定远、靖远各中炮一百余发,镇远、来远各中炮二百余发!
  受伤最重的来远,当船停靠于码头,只见底舱中爬出十几个水手,已个个面目如鬼,焦头烂额,有几个眼睛被毒烟熏瞎,双手向空中乱抓,却又被浓烟毒雾将喉头烧坏,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原来,战斗中,一发炮弹打进了来远的机器舱,爆炸又引燃了相邻的弹药室,烈火横突,毒烟翻涌,被引发的枪子四处乱飞,机舱的水手半数被活活烧死、呛死。就是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硬是保住了机器,而且把每道命令执行得分毫不差,战舰航速不减,灵敏依旧,以至于甲板上的官兵居然不知底舱已经中弹!
  刘步蟾看着伤员一一被抬下船,心中怆然。忽听身后有人高叫:“刘大人!”刘步蟾回身看去,几个水兵抬着一副担架,却是受了伤的丁汝昌:半边身子被烧得皮开肉烂,手却死死抓着船舷的铁链不肯让人抬走。见刘步蟾过来,丁汝昌急问道:“战果……战果!”
  “倭舰比睿和西京丸中炮无数,旗舰松岛发生大爆炸,估计三舰都已沉没。松岛被击毁后,日本舰队败阵而去。吉野受伤极重,逃跑时火光冲天,估计就算不沉也报废了。另两艘日舰赤城和扶桑也遭重创,其他敌舰全数受伤。”
  “我们的损失大吗?”
  刘步蟾犹豫了一下:“我方致远、经远、超勇、扬威被击沉,四舰管带邓世昌、林永升、黄建勋、林履中都与舰同沉了;来远、靖远被重创;济远中炮十多发,舰首破裂,船身倾斜,先行退回军港,一起退却的广甲在三山岛搁浅;镇远、定远也都受了伤,好在船体受伤不重,还能使用。”
  “你是说我们的损失比倭寇还大?”
  “我们的重炮铁甲搏他们的快炮快船,打了个平手,双方都伤了元气……”
  “什么叫平手!我们本该打赢的!”丁汝昌一把抓住刘步蟾的手臂,“……成了这样,怎么向李中堂交代!”
  刘步蟾低低地叹息一声,看着丁汝昌被抬下舰去。
  
  也是黄昏,当联合舰队驶回港口,伊东佑亨垂头丧气走上桥立舰的甲板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迹!
  最早被打成重伤退出战场,伊东佑亨认为已经沉没的比睿稳稳当当停在港内;那条被北洋水师一通围攻随即下落不明的西京丸赫然停在比睿身旁;赤城舰也开回来了,虽然直到现在,船上还冒着滚滚黑烟;最令人惊讶的是被伊东佑亨亲手抛弃了的旗舰松岛,居然也开了回来,尽管从右舷直到船尾被炸得像个撬烂了的铁皮罐头,通过甲板上的大窟窿可以一直看到底舱,却仍然扎扎实实地漂在海面上;在松岛边上是已经面目全非的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甲板之上一扫而光,硬是被打成了一个扁平的“船壳”——可不管怎么说,舰队出发时是十二艘,回来时,仍是十二艘!
  死里逃生的桦山资纪飞步迎了上来:“大明神保佑!我们打赢了!从今天起,日本帝国的历史被改写了!”
  伊东佑亨顿时热泪盈眶,面向岸上的水兵,高高扬起双臂。
  顿时,日本的天空下响起一片狂热的欢呼声。
  
  就在李鸿章把北洋水师送来的战报上奏朝廷时,日本人也开始宣传他们的赫赫战绩。
  他们用涂了颜料的帆布将战舰上被打穿的弹洞遮盖起来,拍成照片,然后举行盛大酒会,约请各国公使,在宴会上把这些照片到处散发,同时散布日本海军在黄海一战中“击沉清国主力舰多艘,己方损失极鲜极微”的谎言,顿时世界舆论一片哗然。
  消息传到北京,李鸿章立成众矢之的,忙向丁汝昌严词诘问。无奈之下,丁汝昌只得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第一个撤回军港的济远管带方伯谦身上,称方伯谦“临阵脱逃,冲乱阵势,动摇军心,逃跑途中又撞伤友舰扬威,致其沉没”。盛怒之下,李鸿章杀气腾腾地赶到旅顺港。
  听说李鸿章亲临旅顺,丁汝昌胆战心惊,忙亲自出迎。李鸿章对丁汝昌不理不睬,阴沉着脸走到中堂坐下。水师众将也一一落座,人人都不免心中惴惴,知道今天李鸿章是带着杀机来的,这大堂怕是要见血了。
  吓人的寂静持续了好久,李鸿章厉声道:“把济远管带方伯谦拿下!”
  刀斧手一拥而入,将方伯谦拖了过来,按在堂前。
  “济远管带水师副将方伯谦,怯懦畏敌,临阵脱逃,冲乱战阵,撞伤友舰,依律斩决!拖下去!”
  方伯谦既没挣扎,也无一句申辩,甚至连头也没抬,被军士们扭了出去。
  片刻工夫,刽子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到堂前,请中堂大人和水师众将验看首级,随即拎到堂外,挂于高杆示众。
  济远管带方伯谦,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死了。对于他在黄海一战中的表现,没人说得清楚,一方面他的战舰确实第一个驶回军港,比其他战舰早回两个时辰;而另一方面,逃回来的济远已中炮十五发,船头破裂,舰体倾斜,死伤多人;至于是否撞沉友舰也无法确认。到底济远舰是临敌畏怯,率先逃离,还是中炮受伤,不得不先期撤退,这一切随着方伯谦的死,成了一桩悬案。
  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清楚的,和奋力搏杀,拼命撞击敌船的致远相比,和直至战舰沉覆犹发炮不止的经远相比,和以寡敌众,死战不退,重创松岛的定远、镇远相比,和面对强敌,中炮无数,却不顾伤损回身再战的靖远、来远相比,方伯谦无疑是这场海战中北洋水师最大的一个污点。
  李鸿章看着方伯谦的人头拎了出去,抬眼一一扫过堂下众将,最后停在提督丁汝昌身上。
  丁汝昌的后脊梁冒出冷汗,看来下一个处置的就是他了,罪名也很清楚:指挥无方,临敌失机,事后又“谎报战功”,就算不死,也是个流配三千里的罪名。
  可李鸿章什么也没说,狠狠地瞪了丁汝昌半晌,抓起茶杯“砰”的一声掷在地上,起身进后堂去了。
  丁汝昌等人仍然呆呆地坐着,谁也不敢先动,连头都不敢抬。过了半天,一个随从走出后堂,大声道:“叫:水师提督丁汝昌,左翼总兵林泰曾,右翼总兵刘步蟾,护军统领张文宣!”被点到名的四人赶紧起身往后堂来。
  李鸿章脸色铁青地坐着,见丁汝昌等四人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四人弓着身子站在堂下,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李鸿章一拍桌案,四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混账!要你们干什么用?朝廷把你们送进船政学堂,派出洋留学,花的银子堆成了山,就他妈养出这么一群东西来!”李鸿章呼呼喘息,在四人面前踱来踱去,竭力压制胸中的怒气,半晌,咬着牙狠狠地道,“以我早年在淮军的脾气,早把你们都推出去砍了!”回身在椅子里坐下,又平息半晌,终于道,“起来吧。”停了停,对丁汝昌道,“你追随我多年,虽谈不上本事,倒还不至于谎报军功,说,怎么回事?”
  丁汝昌还没开口,刘步蟾已经抢着道:“谎报军情,不怪丁军门,是我估计错了敌情。”他把当时日舰所有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道,“至于日舰为什么没有沉没,标下也是百思不解。”
  李鸿章扭头望向林泰曾。林泰曾忙道:“刘总兵所言皆是实情,标下愿用脑袋为他担保。”
  李鸿章又沉吟半晌,命丁汝昌:“上前来!”丁汝昌走到近前,李鸿章仔细检视,见他右颊、耳后、颈项都有烧伤痕迹。
  “脱了上衣。”
  丁汝昌依言脱去上衣,右肩、右臂、肋下全是片片伤痕,右臂烧伤尤重。张文宣在旁低声道:“丁大人左臂也为弹片所伤,左踝扭伤,刚刚消肿。”
  李鸿章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摆摆手,厅中四将各自坐了。李鸿章双眼微闭,半晌,喃喃道:“其实打了个平手,坏就坏在‘运气’二字。”抬头问张文宣,“受损各舰修复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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