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沉沦的舰队
作者:许葆云
“是呀,这些战船和大炮都是银子换的,不是自己造的,中国人自己还没有技术,没长本事,是该踏踏实实先下二三十年苦功。”杨用霖凄然一笑,“想不到这层窗户纸,倒让咱这两个武夫捅透了。”
“没用了。”张文宣缓缓摇头,“北洋水师已是孤魂野鬼,李中堂也要遗臭万年,只怕连大清二百年基业都已毁在咱们手里。咱们这帮人,真是‘偷生无颜,死难瞑目’啊。”
“反正你我已同死人无异,这复兴家国的大事就留给后人吧,他们一准比咱们聪明。”杨用霖站起身来,“我出去透透气,张大人呢?”
“再坐会儿,陪陪丁军门。”
杨用霖点点头,转身出房,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忙回身赶来,见张文宣歪在椅子上,满脸是血,右太阳穴被子弹打出个焦黑的窟窿,地上扔着还在冒青烟的手枪。杨用霖愣愣地看了半晌,凄然一笑:“这倒是条近路。”上前捡起手枪,把枪口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不禁又叹息一声,喃喃道,“窝囊,真他妈窝囊……”
八、千古逆臣叹
北洋水师覆没后,李鸿章大病一场。
这场病几乎要了他的老命,将养了四十多天才勉强下得了床。然而不等恢复体力,已经有件沉甸甸的国家大事压在了他羸弱的肩膀上:赴日本马关谈判议和。
这场谈判,朝中大臣无一人肯去,所有人异口同声:“唯李中堂可当大任。”也就是说,除非李鸿章死了,否则这场谈判非他莫属。于是李鸿章呻吟辗转,苦苦挣扎,终于没有病死,因为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不许他在这时候病死。
此刻,昏暗的烛光里,李鸿章裹着厚厚的皮裘蜷坐着,眉眼间已看不到一丝生气,满是黑斑的灰黄面孔像一张半腐的羊皮,正慢慢腐朽,发出霉烂的气息。
管家悄悄走进来:“老爷,户部尚书翁同龢过府拜望。”
李鸿章好像没听见一样,管家等了半天,又低声道:“老爷,翁中堂……”
“不见,叫他走。”
管家唯唯退下,李鸿章又靠回椅中,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发愣。
院里隐隐传来一片吵骂,越来越近,转眼到了书房门前。李鸿章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不等起身,房门已被推开,光绪帝的老师、户部尚书翁同龢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少荃,这次和谈,你是不是打算把台湾割让给东洋人?!”
只这么眨眼工夫,李鸿章的脸上已堆满笑容:“声甫,来得好,我也正想过府去看你!”上前一把拉住翁同龢的手臂,“快坐,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回身吩咐下人,“我和翁中堂商议大事,就算屋里着了火,你们也别进来打扰!”关了房门,凑到翁同龢面前笑道,“这次赴日本和谈,一切都要仰仗你啦!”
“仰仗我什么?”
“太后下了懿旨,这次翁中堂是全权代表,我做你的副手,估计明早圣谕就发出来了。”李鸿章嘿嘿一笑,“太后还申斥了我一顿,说我办事的魄力远不如翁中堂,这话极是!这次咱们一起去日本签订和约,大主意全由你拿,我绝对支持,没有二话。”边说边偷眼打量,只见翁同龢已惊得面无人色。
“这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现在不是知道了?也好,今晚咱们先就和谈的事拟个腹稿。”
翁同龢额上全是冷汗,缩着脖子低声道:“议和的人选不是早定了吗?怎么突然推到我头上……”
“自然是我保举的。”李鸿章面露微笑。“你是状元出身,两朝天子的业师,当世第一大才子,为人处事最有肝胆,最有骨气。这次议和,我们的腰杆子一定要硬,气一定要壮,所以翁中堂是绝佳人选,舍你其谁?”
翁同龢从椅子里直跳起来,龇着白森森的牙齿嘶叫道:“原来是你害我!”
“害你?!这话从何说起?翁中堂一向有勇有谋,这一次正好可以怒斥倭贼,驳得他们理屈词穷,逼着他们罢战修和,夹着尾巴滚回东洋去。”李鸿章起身一抱拳,“我在这里先恭贺啦!”
看着李鸿章这一番做作,翁同龢总算醒过味儿来:“你在耍我?”
李鸿章瞟了翁同龢一眼,回身坐下,忍不住“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翁同龢气得脸色铁青:“你,你真是岂有此理!”
“对,我岂有此理,昨天丢了北洋水师,今天戏耍了翁中堂,明天又要去和倭寇议和,出卖台湾,丧权辱国!这世上还有比李某更岂有此理的人吗?北洋水师完了,台湾就成了一座孤岛,倭寇战舰封锁海峡,我们连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也送不过去,以岛上现有的兵力储备,仗打起来,无非落个弹尽粮绝,束手待毙!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时候,台湾就已经丢了,可你还要来兴师问罪,打我这条落水狗!”李鸿章几步逼到翁同龢面前,“干脆你替我去日本,你去议和!如果你肯去,李某这就跪下磕头,拜谢翁中堂的重生再造之恩!”说着作势欲拜,翁同龢忙闪到一旁。
“你不肯去?”李鸿章冷笑一声,“翁中堂是本朝第一大清流,万古流芳的忠臣,这遗臭万年的差事怎么能让‘清流’去做?自然是我这天杀的卖国贼最合适!割让了台湾,李某人就是天下第一逆臣贼子!逆臣贼子——”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李鸿章的吼叫,瘦弱的身子弯折得像怒风中的枯树,好半天才喘过这口气,颤抖着声音喃喃道:“我没有你这个状元公的学问大,可好歹也读过几本圣贤书,知道‘生死事小,名节事大’,明天以后,我李鸿章,再也没有名节了。我不是卖国贼,可北洋水师覆灭,皆我一人之罪,活该身败名裂。只求翁中堂留点儿情面,让我成为卖国贼之前,能安安静静地再过最后一夜……”
两行泪水从李鸿章浑浊无神的眼中涌出,顺着皱纹堆叠、苍白枯瘦的面颊无声滑落。
李鸿章,这个当年初出茅庐、果决犀利,令曾国藩称奇不已的青年才俊,这个叱咤疆场、指挥千军万马屡建战功的淮军统帅,这个兴起洋务运动、为中国推开了现代化之门的卓识之士,这个首创新式海军、雄心勃勃想中兴大清的中堂大人,已经燃尽了胸中最后一丝聪明和热情。
房中静了良久,翁同龢低声道:“少荃兄……”
“请便吧,翁中堂,您请便吧……”
终于,屋里只剩李鸿章一人,望着那摇曳的残烛,良久,忽然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号。
“不公啊,不公啊!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清吗!”
疾风掠过檐角,发出呜呜的悲鸣,烛影中,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张文宣、杨用霖、邓世昌、林永升、林履中、黄建勋以及成千成百不能瞑目的魂魄缓缓而来,无声地聚在李鸿章周围,渐渐凝成一团阴冷的寒气,向隅而泣,嘤嘤不绝。
随着这凄惨的鬼泣,大清帝国的门户轰然崩塌,强烈的冲击波震撼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根基。
随着现代化海军的覆没,中国沿海所有海岛、城市、港口重又暴露在倭寇的坚船利炮之下,不仅军事上丧失了屏障,政治和外交也失去了倚靠,只能任人摆布。在随后签订的《中日马关条约》中,日本逼迫中国割让了台湾和澎湖列岛,并索得赔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
从此,大清朝廷政治上威信扫地,军事上一蹶不振,经济上完全破产,油尽灯枯,再也无力振作,不可逆转地一步步滑向深渊。
随着李鸿章身败名裂,洋务运动前功尽弃,一切刚刚建立的信心荡然无存,巨大的挫折和失望纠结成一股恐洋、仇洋的强大逆流,迅速蔓延开来,这狭隘暴戾的激流扭曲了人们的视线、性格和心态,数千年来一直以强大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力量引领着东方文明的脚步、坦荡自尊、雍容大度、虚怀若谷、兼收并蓄的中华民族,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