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老宅艳尸
作者:陶 然
走过一片竹林,顶头遇见阿良领着一群和尚。苗苗道:“大清早的,请了和尚来做什么?”小灵道:“是给二老爷做法事吧?”苗苗道:“超度亡魂,洋人信基督,我们信佛祖。我常想着,哪一天基督碰上了佛祖,不知该怎么着。”小灵笑了,见阿良走近,便笑着跟他打招呼。阿良却板着脸向苗苗僵僵地道:“四太太。”苗苗“咯咯”笑道:“浑小子,生我的气呢?昨儿晚上我是发作你主子,又不是冲着你的。要不我给你赔个不是吧?”说着就开始鞠躬。阿良还礼不迭:“您别……您别……”小灵忍俊不禁道:“四太太您别折他的寿了。”苗苗眼珠子一转道:“阿良,你的‘杨哥’呢?”阿良笑道:“早起打了半天算盘,这会子在花园里呢。”苗苗道:“我气头上冒犯了他,也给他道个歉去。”拔脚就走。小灵、阿良齐道:“哟,可使不得!”苗苗笑道:“去去去,阿良忙你的去,一排大师等着你。”说着加快脚步,连小灵也被她甩下一程子路。
此时晨雾未散,林木扶疏,乍看像一幅剪影。杨幽清瘦的身形叠在雾上,宛然也像一株玉树。苗苗驻足凝望,半晌方走了过去。她往前走着,雾朝后退着,自己觉得像《西游记》里的避水金睛兽,劈波斩浪,有种微妙的愉悦。她站在杨幽面前了,并不发话,只是含笑。杨幽挺直了身板,客客气气地叫“四太太”。苗苗俏立晨风之中,问他:“怎么这么见外?”杨幽平静地道:“您是太太。我这是恭敬,不是见外。”苗苗抬手掠了一掠长发,笑吟吟地道:“我知道我昨晚说了不该说的话,特地来跟你说声对不起。你是大男人,再给我软钉子碰,就太小肚鸡肠了吧?”杨幽未料她这么爽利,顿了顿才道:“四太太这样,我当不起。”苗苗小嘴一撅道:“你再‘四太太’‘四太太’的叫,我可不理你了!”杨幽愕然道:“那要怎么叫?”苗苗转怒为喜道:“叫‘苗苗’啊,又不是没名字。”杨幽忙道:“那怎么成?”苗苗嘻嘻笑道:“我说行就行。如果你是个洒脱的人,就该不拘礼法,叫我苗苗;如果你是个守旧的人,四太太的话你应该听,所以你还是要叫我苗苗。”她努力学着润州口音,又夹着点儿上海味儿,南腔北调,又糯又脆。杨幽笑了,点点头道:“当着人我仍得叫你四太太,我可不想挨二太太的棍子。”苗苗大喜:“不能赖的。咱们拉勾。”伸出小拇指来。
这时,顺风传来一阵梵音,苗苗问道:“和尚念经么?”杨幽拍拍手上的泥土道:“是念《大悲咒》。”那声音似歌似叹,绵延不绝。凉风拂体,桂香弥漫,美好中不期然地渗进了一点儿悲凉。杨幽望着远方道:“其实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辛苦。”一刹那间,苗苗痴痴的。杨幽回过神来,见苗苗脸色温柔,情致殷殷,他白晳的脸上渐渐升起了一层红晕。苗苗双眸一亮,随即低下头去,似乎承受不了这样浓重的欢喜。二人都想说话打破沉默,又都愿意放任这沉默延续下去。他侧身扶正花枝,她却侧头数着桂花瓣,在“四大皆空”的唱经声中,含蓄地犯戒。
“当——”
清磬悠悠,真心伤怀的旷媛努力约束心神,假意做作的碎玉却哭得分外悲痛。郑乐山望着遗像,感到弟弟刚死已成了神,什么都了解,什么都宽恕。曹细细、夕云站在旷媛这边,神情肃穆;汤问在碎玉那边,一时劝妹妹节哀,一时劝妹夫“要哭就哭出来吧”。
苗苗迈进灵堂,想到前一晚冒犯逝者,委实无礼,便对着供桌盈盈拜倒。旷媛暗道:算你明白!与夕云交换了一下眼色。苗苗左右一瞥,走到碎玉那边,排班站好。郑乐山居中一跪,郑亦尘、赵约跟着跪倒。左右两边也都依次矮了一截。小灵、阿良、杨幽等,由许振忠率领,在门外行大礼。木鱼声、诵经声大作,香烟缭绕中,十来个僧人一色的绛红袈裟,更增了几分玄异。
旷媛回房时身心交疲,上床放下帐子吩咐:“除了老爷,不论是谁,一概挡驾。”才合上眼,就似乎飘飘荡荡,出了郑府。初时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耳畔尽是欢笑,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黄烂漫,一望无际。逐渐地愈走愈荒,天空中白云变灰,灰云压顶,再变为狰狞的黑云。她撒腿就跑,黑云却如影随形,不断涌来。电闪雷鸣中,暴雨“哗啦啦”倾盆而下,一条条雨线,鞭子似的抽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脱下外衣,罩在头顶,大口喘气,实在跑不动了,定睛一看,眼前却是郑府的尸房。雨小了些,她头上滴水,衣服湿湿地粘在身上,冷得打战。房子上的陈年铁锁“哐”的一声脱落了。她心跳加速,一步一步近前,伸手推去。那生了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空气中一股霉味儿。黑暗中依稀有不少人影。她走进门去,伸手摸索,碰到一件滑溜溜、冷冰冰、硬邦邦的物什,脊背上一股寒意直爬上来。她大叫“走开”,用尽全力乱推。
“二太太,二太太!”
旷媛从梦中惊醒,见夕云候在床边,擦擦冷汗,定了定神道:“什么事?”夕云道:“您怎么了?”旷媛道:“被子压在心口,魇着了。”她撩开帐子,呼吸急促,惊魂未定。夕云道:“四房的小灵说有事求见,您要是不舒服,我打发她先回去。”旷媛重又放下帐子,披衣半坐,倚在床头:“叫她进来。”夕云传了小灵进来。小灵道:“二太太,今儿早上,四太太说要到书房找老爷,路上耽搁了一下,到书房扑了个空,才又到灵堂去的。”旷媛恢复了平日的冷峭沉稳,道:“你说四太太不反抗了,而且开始认命?”小灵小心翼翼地道:“我瞧着像。”她隔着帐子,看不清旷媛的表情,屏息凝气,默然不语。旷媛道:“你留神监视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来回我。”
小灵去了。夕云道:“您怎么一句话就把她支走了?”旷媛道:“我的心思,岂能让一个丫头轻易猜到?她越是以为我要有所行动,我越是按兵不动。”夕云笑道:“您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心直口快,跟四太太差不离儿,现在可真是高深莫测。”旷媛笑笑道:“四太太要是真的认命,她对老爷勾魂摄魄的魔力很快就会消失。大太太拿她当棋子,就怕到头来苦心栽培的是颗废子。”夕云笑道:“要照这样说,三太太也是个废子,连四太太还不如哪。”旷媛道:“这你就错了。三太太怀胎四个月,中了大太太的暗算,弄得小产。这股怨气憋了这么久,一旦爆发,连我都不敢正撄其锋。”她嘘了口气,缓缓地道,“这个人的能量,我早晚会让你见到。”
第四回使妙招东郊捉淫妇撑软腰正室结深仇
郑乐山绝望地倒在床上,喃喃地道:“报应,报应!”旷媛给他捶背,他摸摸她的脸道:“阿媛,你不会怪我吧?”旷媛勉强一笑:“老爷才五十出头,明儿买些补药,休息一阵,一定行的。”郑乐山摇头道:“你别哄我。前两天在苗苗那儿,我也是力不从心。碎玉心里头也有数的。”外面传来一声摇曳的鸡啼,房内两人都黯然不语。
旷媛与曹细细说及此事。曹细细红了脸道:“怕是天意。况且他一向少在我那里的。”旷媛沉吟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天意吧?”曹细细忐忑道:“啊?”旷媛道:“大太太怕有人跟大少爷争这份家业,对你对我耍了多少花样,你我心知。我和夕云日防夜防,还差点儿遭了她的毒手。三妹你防不胜防,好好一条血脉断送在她手上。你那未出世的孩儿,在阴世里想来也不瞑目。”曹细细霍地站起,颤声道:“你……你……”旷媛不紧不慢地道:“我不是有心揭你的旧疮疤,我只是奇怪三妹你好大的涵养,这么多年居然不想报仇。”曹细细泪水直流:“她是大太太,我又不像二姐这么能耐,我……我能怎么样呢?”旷媛站了起来,与她面对着面,道:“假如给你一个机会,你肯不肯要?”
曹细细几番犹豫,终于下了决心来找苗苗。
说到郑乐山雄风不再,苗苗不大在意,曹细细劝她道:“你不为郑家添个一男半女,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你看我就是个榜样。你再看两位姐姐的风光!”苗苗愣了下道:“我反正无所谓的。”曹细细道:“妹妹太老实了。以前你不想留在这里,自然可以任性;现在你安分守己,一心一意在郑家过,日后想要不受人欺,非得做一回娘。”苗苗深知三太太温良厚道,待人挚诚,自己又断不愿仰人鼻息,做另一个三太太,当下便踌躇起来。曹细细道:“老爷身子不行了,妹妹却未必就没有法子生育。”苗苗虽然单纯,到底不是傻子,想三太太虽好,平素来往并不密切,何以这样关怀备至?曹细细察言观色,笑了笑道:“我近日常在二太太那边,偶然听她说起,四妹若有身孕,倒和她是棋逢对手,老天保佑四妹千万别怀了孩子。我不愿妹妹像我这样,又像寡妇又像弃妇,所以背地里来关照妹妹。”苗苗拉着她的手道:“谢谢三姐,我真不好,我刚才还怀疑三姐呢!你说说,要怎么着好?”曹细细心中暗叹,但也只得说下去:“只有找人借种。”苗苗不懂:“借种?”曹细细道:“就是找个男人让你受孕。”苗苗把她手一摔,嗔道:“三姐,人家还当你是好人!”曹细细叹道:“傻妹子,这有什么害羞的?事不宜迟,趁着老爷刚刚得了这病,你即刻有了,还混得过去,再拖下去就瞒不过了。”苗苗心慌意乱,在房里走来走去。曹细细道:“三姐没用,不能为你安排,只能打打边鼓,提个醒儿。要是有别人帮一把就好了。”她边说边觑着苗苗,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苗苗试探道:“要不去请大姐帮忙?”曹细细顿时笑道:“究竟妹妹年轻人脑子活。大太太神通广大,现在又跟妹妹和睦,不求她求谁去?她是过来人,比我有见识。她要是说不可行,那就赶紧打消了念头;要是她也说使得,自会做得密不透风。另有一句话叮嘱妹妹,我情不得已站在二太太一边,大太太一定忌我。妹妹你就别说今天我来过,只说借种是你自己的主意,免得再生枝节。”苗苗感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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