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金从地上捡起书来时,乔看见他在暗笑,他的长发抖动着。他换了一件图案奇怪的睡袍。当他直起腰来时,乔看见一只黑猫从他的睡袍里探出来。
  “只有它懂得我的心思。”金说,“你的这本书里头的女主角,我见过。”
  “难道实有其人么?”
  “因为写的就是作者自己的生活。她在我的屋子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到山顶去了,她就是在那种地方失去了一条腿。她拖着残腿,怒吼着下山的样子我至今历历在目。这样的书,你一定不敢看完,看到后面,你自己就会被拖进去,再也出不来。那可是真正的冰洞,比山顶上的深得多。”
  乔眼前的和服消失了,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他想同金探讨一下这个故事,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书里面几乎没有情节,也没有形象。然而金却向他证实了海林是实有其人。“腿是如何断掉的呢?”乔又陷入无边无际的遐想之中,他听见金的声音仿佛是从夹墙里面传出来,很含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阴暗,猫们不见了,金也不见了,窗帘自动地合上了,窗外有女人在哭。乔摸索着上了床,他在黑暗中很快就爬上了宫殿的台阶,进入了那个荒芜的花园。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花园并不荒芜,各类动物在里头吵吵嚷嚷的,人也不少。那些沉默的人都站在一棵棵大树下面,表情莫测,就仿佛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乔认为他们也许是生活在上几个世纪的古人。有一个站在一棵雪松下的小伙子显得特别苦恼,乔问他从什么地方来,他说从家里来。他的口音有点奇怪,他是个外国人。乔又问他他的家在哪里,他说是东方。
  “但是此地难道不是东方么?”乔打量着土红色的宫墙,大声发问。
  小伙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乔才注意到小伙子穿的是囚服,居然还戴着脚镣。再看其他那些人,似乎也穿着囚服。乔突然无缘无故地感到非常惭愧。松鼠从他的两腿之间窜过,松鼠是属于这个花园的,乔不属于这里。
  “我的妻子马丽亚,在家里种了很多玫瑰花。”乔如同争辩似的说出这句话。
  小伙子的脸上立即出现了表情,他似乎很好奇。可他还是不开口,只是将脚镣弄出一阵一阵的响声,将耳朵偏向乔发出声音的地方。他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乔对这一点感到很没把握。这时乔的耳边响起的,却是金的说话声。
  “整个花园都在我的房子里。西边的宫墙下埋着一本书。”
  乔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出西边的位置。西边的那一段宫墙就像火一样燃烧,乔望了一下眼睛就被刺痛了。他想,既然花园是在金的房子里,他也就不必瞎走了。他在草地上坐下来。在他的右边。雪松下面的小伙子将一本书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乔觉得那红色的封面很眼熟。于是他又站起身,向小伙子走过去。
  “这是你的书。这里头有一个残忍的谋杀故事,可是我已经决定了不把它看完。谁会将这样的书看完呢?”
  他说话时又将脚镣弄出一连串的响声。
  “我的书是关于一位名叫海林的少女的。我想,她的外貌大概不丑,她父母是做生意的,不在家……”乔说。
  “啊,你只读了一个开头吧?那是个假象,真正的故事在后面。这样的故事里头没有主角。你把你的书拿走吧。”
  他将书递给乔。乔感到手里的书轻飘飘的,翻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个封套,少女海林在封面上咧着嘴笑得很难看。
  
  乔沿着宫墙一直走,耳边金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亮了。这使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在绕着金的屋子转。到后来,金的声音沉寂了,凄厉的猫叫声震得他脑子发昏。“马丽亚,马丽亚,宽恕我,宽恕我,我到了哪里?”乔语无伦次地自语道。草地和雪松都消失了,宫墙也在昏暗中变得断断续续,然而前方有日本女人身着笨重的和服的背影,好像是三个人。
  “你在这屋里整整转了一天,你竟然可以一边走一边读书了,这可是硬功夫。”
  金说话时脸上又显出那种残忍的微笑,乔尽量不看他的脸。
  “我对恐怖小说向来敬而远之。”金又说。
  乔将手中的书翻到中间,走到窗前去读了一段。还是说的海林的故事。中年的海林坐在她的绣房里绣一只红蜘蛛,楼上响起她父母焦躁的脚步声。那是两个失去记忆的老人,他们从远方归来的第三天,海林就毫不手软地将他们囚禁在楼上的一个大房间里头了。“毫不手软”四个字下面加了着重号,乔将这句话读了又读,从多方面去领悟它的意思。
  “乔,你回家以后会不会致力于种玫瑰花呢?”金这样问他。
  他靠近他时,乔就看清了他身上那件深色睡衣的图案。那是一些模样狰狞的脸谱,没有任何一张脸是舒展的,有的嘴里还有长长的尖牙,牙齿上有血。乔还听到了婴孩的啼哭。
  由于乔没有回答,金又追问道:
  “如果反复地阅读,能不能将故事变成现实?”
  当金凑近他,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长牙,还将右手朝他脸上伸过来之际,乔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眼前一黑。
  过了一阵,乔慢慢恢复知觉了,这才记起自己一直在读那本恐怖小说,一直坐在窗台上。在房子的正当中,金和厨师正在观看一只很大的花钵里头的种子。厨师的胖手掌心里头躺着一粒蚕豆那么大的种子,不知道是什么花,她将手掌举到窗前的亮光里。乔这下看清了,褐色的、饱满的种子里头有一条蛀虫正探出头来。金“嘿嘿”地笑着,让乔看他从花盆里掘出的另外两粒种子,那里头也有两条同样的蛀虫。
  “这是我们在温室里头培养出来的,这些小东西并不影响花朵的开放,说不定花儿还因此受益呢!你家里的那些玫瑰花,实际上是开在我们的梦里头的,你看见它们怒放,那只是假象罢了。你读的这本小说里写得清清楚楚。”
  “我太胆怯了。”乔说,“只好站在宫墙外,台阶下。”
  他们谈话时,厨师弓着腰将花钵搬走了。金看着她肥胖的背影,赞许地点头。他告诉乔说,昨夜家里来了个客人,是女客,这位客人不打算上山,只不过是来看看他的草场的。听了金对客人外貌的描述,乔总觉得来人有可能是马丽亚。可是金说了个另外的名字,还说她有怪癖,是东方女性,绝不会轻易在陌生人面前露脸。
  “啊,又是东方!”乔叹道。
  可是金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恐怕是来找你的?”
  “不会,不会。我不认识东方女人。”乔用力摇头。
  “你却到过她的国家。”
  “不可能。”
  乔低下头寻思:金是不是指自己这些年的阅读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的确去过了东方的国家,可以说,他对东方的故事情有独钟。当他将所有的故事连成一个网络时,中心广场上便出现了和服和牡丹花。那时,在繁忙的销售工作中,他还能轻易地进入到自己的故事里头,似乎大半就因为那些和服和牡丹花。在日常生活里,他从来不认识来自东方的女人,而以他保守的性格,他也不会对陌生的女人产生性妄想。可是到了故事里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止一次地对身着和服的少女和妇人产生过强烈的冲动。
  但是金是如何知道这个的呢?或许他同他以前真的见过面?乔以前不可能料到在国内会有人在同他虚构同一个故事。据他观察,文森特和里根是知道世界的双重性的,但他们好像无法完全进入他的故事。他同他们的日常接触太多了,不可能完全敞开内心。除了工作上的朋友,乔并没有别的类型的朋友。这时乔又想到了马丽亚。近些年来,马丽亚也在虚构自己的世界,马丽亚和乔是平行发展的。但偶尔,乔感到自己在她的掌握之中,那种瞬间会令他产生沮丧感。这个金,这个乔的长期的客户,他过的是一种很难解释的生活,他无羁无绊,早就构造了自己那错综复杂的世界。乔一来到这里,就感到自己在自投罗网。然而他心甘情愿。这才是他自己的故事啊,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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