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里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变成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的。他穿着散发出汗酸气的衣服,在密集的乌鸦当中穿行。这些湿淋淋的鸟儿有时也会袭击他,将鸟粪拉得他满身全是,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事了。在农场里看见任何一位陌生的姑娘,他就要上前盘问,直到别人感到厌恶为止。
美丽的埃达就躺在榕树下面,而他,躲在粗大的树干后边,浑身散发着臭气。他们被分隔在两个世界,进行这种古怪的交合。里根觉得,这个女人带走了他体内的所有元气和重量,他现在轻得如一只蜉蝣,身体随气流起伏着。
“变成鸟好呢,还是变成树好?”劳拉在那边高声发问。
良发出清脆的笑声,在黑暗中逗那些老鼠。
里根从树干后面出来,朝那两位姑娘走去,他感到自己在游动,大地对他的引力在减少,直到变得少而又少。
“姑娘们,姑娘们!”他虚弱地说,他的声音像蝉鸣。
“变成鸟好呢,还是变成树好?”劳拉用这个问题来回应他。
他走不动了,他就地坐了下来。他听到有一截断壁垮下来了,但却不是一下子垮下来,而是一块砖一块砖地往下落,像有人在敲打似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坐在地上,因为摸不到泥土,只摸到一把一把的枯叶。他变得多么轻了啊,枯叶居然没有在他的身体下面碎裂。
“他就是那个强权人物、我们的老板吗?他的身体像瓦片一样碎裂了啊。”
还是劳拉在说,她那讽刺的语调令里根无地自容。他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老板呢?她多么尖刻啊。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体,确定自己并没有碎裂。
良还在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劳拉,也许她的笑同两人都无关。
暴风雨将这座楼房摧垮的那天,里根看到良在断垣残壁中搜寻老鼠。她的动作如天上的闪电,一旦她的手触到那些小动物,它们就乖乖地不动了,于是她将它们一只一只拎进自己的围裙里头。当时的情形令里根十分感动,他想,他要嘉奖这个姑娘,可是后来他就忘了这事,因为忙于安置这些失去住所的人去了。农场里老鼠很多,但里根的注意力很少放在这些游来游去的隐士们身上,看来良是一个有心的人,也许她的心计是很深的吧。这里的每个人心计都很深,包括淹死的那一位。
“姑娘们,姑娘们。”他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我的老鼠,我的老鼠啊!”一直没说话的良突然叫了起来,然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号,那声音彻底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里根垂下头,对自己默念道:“消失吧,消失吧。”他看见了那条船,还有黑色的河流,于是他上船,进舱,在狭小的舱里躺下去……他的手伸向身体下面探了几探,抓到一把一把的枯叶,那是他没法捻碎的枯叶。良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河面上刮着方向不定的乱风。
天亮时两个姑娘才过来,她们看见里根的身体被埋在厚厚的树叶层里头,口里也塞满了树叶。他的形象很像一具尸体。
“老板在追求精神享乐呢。”劳拉说,“瞧他多么惬意。我有个爷爷,身体终年嵌在土墙里头,别人以为他在受苦,其实他在享乐。”
湖水在远处发出白光,坡上有鸟在叫。埃达的心中有什么东西也在渐渐苏醒。这是她生活过的农场吗?为什么人们都不工作了呢?这些天来,她在橡胶林里看不到一个人。仅仅有一天,远远地看到穿黑裙子的东方女人在林子里寂寞地行走。她听说工友们都住在山坡上,她去了那里,却并没有看到任何房子,也没有帐篷。她也曾经去过里根先生的家,房子并没有倒,但看上去好像里头没人,停在门口的吉普车上落了厚厚一层灰,车子的颜色都看不出了。上个月,埃达还曾试图下决心到这栋房子里头来过夜呢。本来她已打定主意半夜从后门进去,可是里根先生又改变了主意,他对她说,他的家并不适合于她,如果她来了,他会很伤心的。现在他自己好像也不要这个家了。
她听人说起过农场的地界,似乎是已经扩张到周围几个县了。而作为中心的他们农场,却内部一片死气沉沉,惟一活跃的就是那些湿淋淋的乌鸦,埃达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见它们。也有可能农场已经解散了,工友们都回家了,埃达想到这里时,未来就变成了一片荒凉的沙滩,一直延伸到天边。劳拉曾对她说,工友们都住在山坡上,她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才这么说的吧。离她们睡觉的地方不远倒是的确有个食堂,有一名黑人厨师在那里做饭,她们三个都去那地方吃饭,但并没有遇见别的工友,一次也没有。食堂后面有厕所和澡堂,似乎都是刚建好不久的,那里还有一名负责卫生的仆役。食堂、厕所和澡堂,构成了小小的文明世界。里根先生为什么要为她安排这种奇怪的生活呢?
“是因为爱。”劳拉对她说,“现在他的内心一片荒芜。”
埃达在芦苇丛中惊骇地发现了一窝死蛇,有大有小,一共十来条,是那种农场最常见的青花蛇。现场并没有杀戮的痕迹,很可能是中毒而亡。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脑袋就“嗡嗡”地响起来了,有人在她耳边不住地说着什么。湖水变得那么亮,那么阴险。她朝着湖水中自己的面容注视了片刻,那张年轻的脸令她想起死去的母亲,尤其是眉眼之间。她想,她流落到此地很可能是她母亲的心愿。乌鸦飞过,它们扇起的风使水面起了涟漪,她的面容溃散了。
很久以前,当埃达还在老家的时候,她经常观看老家的人们用一种黄色的粘土做成砖,在烈日下晒干,然后盖房子。现在她所在的树林旁正好有这种土。她动手做了一个砖模,开始了辛勤的劳作。她的汗水滴在那些土砖里头,双手变得十分粗糙。每一天,在夕阳里头,她都听见山洪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埃达,你不喜欢四处为家,住在露天里头吗?”劳拉问她。
“我是一只蜂嘛,你一定见过蜂是怎样做巢的。”
墙垒起来的时候,里根隔得远远地看着,心潮起伏。埃达的动作是那样协调,那样富于音乐性,好像天生就是熟练的建筑工人。原来的一截断墙现在成了她的新房的后墙,她的新房共有两间,一前一后。劳拉也参与了她的工作,劳拉做过木工,现在正在帮她做屋架,她们准备在屋顶盖杉木皮呢。
就这样,里根眼看着埃达将行军床搬进了自己盖的小屋。他知道简陋的小屋里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连个窗户也没有,只有一张低矮的木门。
里根的家在一辆废旧的拖车里,拖车里头弥漫着一种令人恶心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海里的动物,里根不知道这种味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他躺在沙发床上,在黑暗中张着眼,等待东方女人的到来。现在她改变了方式,她不再同他纠缠在一起了,她站在车窗外面,将头伸进来,用力呼吸着,发出陶醉的声音,原来她是喜欢车内的臭味。里根记起来,女人成天在烈日下走来走去,衣服上灰尘很多,但他同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从未闻到过她身上有不好的气味。可以说,她身上什么气味也没有,连体味都闻不到。那么她身上是什么东西令自己冲动起来的呢?里根同她在一起时,没有获得过清醒的判断。她的肉体像海里的鱼,清爽而柔滑,但在关键时分总是缺少质感。有一次,当里根被高潮冲昏了头脑之际,女人的身体竟然消失了。他的全身迅速地萎靡下去,只觉得很恐惧。幸亏那种情形只延续了几秒钟,她复又现身,他又同她开始了那种饥渴的缠绵。她很少讲话,仅仅有一次,她告诉他自己来自太平洋上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叫黄果岛什么的,里根没听说过的名字。而其它时候,她的话总是只有两三个字,“啊呀”,“想不到”,“看”,“爱情”,“走下去”等等,带着浓浓的外国口音,而且话里的意思里根猜不透,就仿佛她在练习,将那些词语说着好玩一样。
“海底,海底!”女人在窗口对他说。边说边用嘴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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