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他从乔伊娜的旅馆走出去,来到街心花园坐下。各式各样的鸟儿在纯净的空气里头浮动,它们不是成直线飞翔,也没有张开翅膀,而是简单地浮在空中,就像随波逐流似的成曲线运动。“赌城的鸟儿啊。”文森特在心里感叹。他想起了落在家里阳台上的那些湿漉漉的乌鸦。正在这时火车鸣起了汽笛,就像是在催促他似的。他突然记起自己的行李还扔在乔伊娜的旅馆里头,但此刻他决计不再回到那里去了,他还是马上回家的好。
  在月台的尽头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的背影,很像丽莎,走到面前,女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她,她手中还提着皮箱呢。
  “原来你也来了。”文森特悻悻地说。
  “是啊,刚才我还在父母家的地下室里呢。你对我的家乡很失望吧?”
  “不,我爱这地方。”
  “那就一起回地下室。”
  “不,不回地下室,我们回自己的家。到了夜里,我再同你一块去找,也许我们会找到真正的赌场,有老虎机的那种。”
  有一只鸽子浮在他们眼前,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静静地游过去。
  “没想到这里还有鸽子啊。”文森特喃喃自语道。
  “我小的时候,外面来的旅人将这里叫做‘鸽子之乡’。那时候,在玫瑰色的晚霞里,满天的白鸽游来游去。可惜你没见过那种盛况。”
  “那么,白鸽是赌徒的心灵形象吗?”
  “应该是。到半夜,每一个从赌场出来的人肩上都停着一只白鸽呢。”
  火车开动好久以后,他和丽莎仍然看见车厢外面有白鸽。文森特弄不清他在赌城到底是待了一天还是三天,因为太阳总是不落。从他的感觉来看,好像度过的时间决不止一天。而在这漫长的一天当中,他仅仅在乔伊娜的地下室里吃过一顿饭。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那些老虎机要藏在夹墙里不再启用了——在一个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的地方,老虎机的刺激是无济于事的。
  丽莎盯着外面的白鸽正在发呆。她的心沉浸在缅怀的幸福当中。文森特终于进入了她过去的生活,这说明了他们之间的恩爱之深。可是她的过去的生活决不止一种,这一点,文森特大概不知道。她曾和他说过自己,她说的就是她的另一种生活,并不是编造。可是现在,也许文森特要认为她以前对他说的那些全是编造了。一想到这上面,她又隐隐地有点不安。她靠在文森特的肩头,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问:
  “文森特??”
  “啊,丽莎!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年轻的奥秘了——有一只夜莺在你心中歌唱。我的心里没有夜莺,所以我进不了那些地下室,你说对吗?你的鹦鹉说得对,我的确是一名无耻的高利贷者。”
  丽莎放下心来。看来文森特完全不打算追究她,他还具有足够的灵活性。他是这样的灵活,以致丽莎仍要为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而苦恼。很久以前,她曾开玩笑地将他称之为“水银”。确实,他心底那种谜一般的冲动对她来说很像水银,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因为这种抓不住的有毒物质而丧命吧。
  “文森特?”
  “丽莎,车厢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厢里本来就没人,这趟车是专门来接我们的。你看,鸽子全消失了,外面已是真正的黑夜。文森特,你全身发冷。”
  “我感到眩晕。”
  文森特在眩晕中紧紧地握着丽莎的手,但他握住的只是一只手,手的主人正在渐渐离他远去,手也渐渐变得冰凉起来。朦胧中感到有人进了这节车厢,那人对丽莎说:“外面落雪了,这气候真反常啊。”丽莎刺耳地笑起来,很明显是在假笑,然后她就和那人一起出去了。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先生,您去哪里?”“‘古丽’服装公司。”他挣扎着说出唯一想得起的地方,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啊,原来您是个放高利贷的啊!”他也像丽莎那样刺耳地笑起来。然后这个人就坐在旁边。过了好久文森特的眼睛才恢复视力,他往右边一看,发现根本没人,只有一顶鸭舌帽放在座位上,也许他上厕所去了?
  他起身去找丽莎,走了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他感到他乘坐的列车正在穿过黑暗驶向黎明。经过的车厢全是空的,丽莎躲在什么地方了呢?终于,他来到了车尾,而丽莎就在车尾,她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蜷着身子睡觉。文森特走到她面前时,她就在微弱的灯光下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文森特想,她的眼睛多么美啊!她做了个手势让文森特靠近她,文森特就蹲了下去。
  “当年我就是坐这趟车从赌城出来的,那是妈妈死后的第三天。她欠下的赌债太多,就恐惧而死了。”
  “那栋大房子里的老太太不是你母亲吗?”
  “当然是。就连我自己,也死过好多次了。”
  “我不明白。”
  “这种事,你会习惯的。你听见没有,外面真的在下雪,这样就把我们经过的地方全部覆盖了,正像当年一样。”
  文森特只听得见车轮的声音,他想,丽莎具有什么样的听觉呢?她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看来她在家乡的地下室里几乎耗完了她的精力。现在他同她在这趟车上,这趟车连接过去和未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夜半时分到他们家里来的侏儒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他记起他和侏儒在厨房里喝醉了酒,两人一块从阁楼爬上屋顶的事。他们坐在屋顶时,成群的蝙蝠擦着他们的脸颊飞过。就是那一次,侏儒对他谈到了被连绵的石头山怀抱的赌城,玫瑰红的天空。他对文森特说:“真是一派和平景象,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要走出那个地方。石头山只是一个景观,没人会真的去翻越。和外面通车是后来发生的事,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才能进到城里。黑暗幽深的隧道很像死亡通道啊。”
  本来他想问问丽莎为什么要从家乡出走,可是他又记起了丽莎从前对此事的解释,于是就没有问。她并不是唯一出走的人,不是还有侏儒吗?赌城的人大概是因为共同的理由而出走吧。
  天亮时分列车长终于出现了,他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老在打哈欠。
  “我梦见好大的雪,真荒唐,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雪呢?”
  他似乎是在征求他们夫妇的意见。文森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生活在这样的寂寞之乡,怎么能不终日依靠酒精度日呢?”他又说,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要向他俩诉衷肠。他邀请他俩去他的列车长办公室坐一坐,因为半小时后列车要进站了,他不愿意他的客人对他这趟车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他打开他的“办公室”的门时,文森特和丽莎都吃了一惊。这个斗室刚刚一平方米,一张很小的课桌和一把铁椅套在一起,一个人如果长时间坐在这上面可是够难受的,何况列车长这么胖,挤进座位恐怕都很困难。他俩都感到不解,这是一列很宽敞的火车,为什么将列车长办公室设计成这个样子啊。
  列车长似乎猜透了两人的心思,他抬起腿,挤进那张课桌,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坐下去,那肚子死死地抵着课桌的抽屉。他请文森特递给他酒瓶。酒瓶在搁架上,里头还有半瓶白兰地。他对着瓶口贪婪地喝完,将瓶子一扔,就伏在桌上睡起觉来。丽莎对文森特说:
  “列车这种地方可真称得上是寂寞之乡,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看他如何样做梦呢?真是个怪人啊。”
  “很可能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啊。我俩碰巧成了他的世界里的风景。”
  他说这话时,丽莎瞪了他一眼,他说不清她是赞成还是反对。这时列车已经进站了。他们观察了一下列车长,觉得他一点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虽然他伏在那里睡觉的样子让人觉得他难受,但他的确睡得很香。
  
  那一天他和丽莎在花园里坐了很长时间。太阳晒着,青草的味儿令人发困。文森特告诉丽莎说,现在他心里对一些事完全没有把握了,他甚至拿不准要不要去上班了。也许他该换一个像列车长那样的工作?可是他又不喜欢那种在旅途的生活,更不喜欢寂寞,而现在,他感到他的事业成了他脖子上的枷锁,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他真正感兴趣的事,他却不能去钻研。他唠唠叨叨地说这些事,好像憋了几十年似的,越说目光就越发直,越觉得自己不着边际,可又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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