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在海边的渔村里,他遇到了自己国家的人。那是一位老年游客,头上像本地人一样包着白头巾。这个人每天都坐在沙滩上的一把藤椅里头,他们面向着远处的海浪谈话。
“这里到处是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我看这不是什么巧遇。”老头说。
“我并没仔细想就来这里了。”文森特有点惭愧地说,“那么您,您住在这里了吗?不打算回去了吗?”
“我要在这个小渔村里度过我一生中最后的日子。”
老人的脸上露出微笑。在文森特看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向他表示,只有他才知道渔村的生活方式的奥秘,可他并不打算传达给文森特。
文森特感到很沮丧,因为他在这个乏味的小地方思想已经完全冻结了。白天里,人们都出海捕鱼去了,村里只留下一些小孩和老人,还有四五个妇女。而夜里,人们早早上床,月亮一出来村里就没有动静了,一片黑幽幽的。那老头倒是很适应这种简单得近乎原始的生活,他每天都去海滩上待着。文森特看见他有时在同海鸥说话,有时候向着海发出一声感叹,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藤椅里头打瞌睡。文森特没法离开,这里同外界不通音信,长途汽车要一个月才来一次,他只能静下心来打发日子。有时候,他感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也想不清了,就仿佛他是渔村里一个土生土长的、吃闲饭的人一样。他还能隐隐地记得自己过去的繁忙生活,记得丽莎是自己的妻子,可是生活的细节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在一个无聊的日子里,他问老人,他来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他们国家的人到这里来呢?老人回答他说:
“那是因为你在这里啊。”
文森特回到旅馆的房间后将老人这句话想了又想,忽然明白了。于是,余下的日子他不再四处溜达,而是也像老人一样搬了张藤椅坐在海边。太阳一出来他俩就到海边去,一直坐到出海打鱼的人们归来。中途由旅馆的工人给他们送饭。
当他们枯坐之际,老人话很少。文森特从每天寥寥数语中弄清了,老人是A国北方的人,在一个伐木厂做了几十年工,现在退休了。他家里有妻子,还有儿孙等一大堆人。他说他是接到邀请来这个渔村的,他的一个舅舅从这里写信给他叫他来旅游,虽然全家反对,他还是来了。他到达的前一天舅舅患病去世了,他正好赶上葬礼。他还记得当自己到达此地时的激动心情。他已在渔村住了两年了,因为没法同外界联系,家人可能已经将他忘记了。他觉得这对家人来说是件好事。有时候,文森特想同老人谈谈A国的生活,但每次要开口之前,他都发觉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而老人,立刻就看出了这一点,他总是对他说:
“那种事,没什么可说的,就不要说它了。”
刮大风时,他们只好待在旅馆里,可是老头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他一轮又一轮地跑到外面去看海。
“会有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这是一个本地人,我担心错过了。”他对文森特说这句话时,文森特就想起了他在海滩的等待。
有一天半夜老头焦急地敲着他的房门,文森特打开门,看见他穿着睡衣站在门外。
“你能做我的见证人吗?”
“什么事?”文森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了。
“我需要一个见证人,我像怕死一样怕被别人遗忘呢。”
“你容我想一想。”
“那么,你打不定主意。我得等你打定主意。”
他显得有点失望,文森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亮以后,当他们又一次在海滩那里坐在一起时,老头对文森特说,夜里的事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他不应该迫不及待,他必须“水到渠成”。那一天来了一艘船。船来的时候,老人用蒙眬的睡眼瞥了它一眼,然后低下了头,口里嘀咕了一句什么。文森特猜出了老人所说的那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心同这位老头贴得越来越紧了。
渔村的氛围很像是在促成某件事尽快发生。日复一日,没有人来注意他们,村里人至多也就是站得远远地观望,谁也不曾表现出过分的兴趣。而外界的消息根本到达不了这里。海里的那些船也总是匆匆开过去,不可能看清甲板上的那些人。当海风吹动着老人头上的白发时,文森特注意到那张脸上越来越缺乏表情了,就像一个面具似的。文森特不由得想道:也许那件事正在老人体内发生?
他来了,他是中午时分来的,划着小木船从珊瑚岛那边过来的。男子大约40多岁,长着一张有点像蜘蛛的脸。他手里拿着一个皮囊,他用文森特国家的语言介绍说,皮囊里头盛着“珍贵的血”。老人从藤椅里头起身,文森特注意到了他那如释重负的姿势,文森特想,老人要解放自己了。
他们要动身了,老头用疑问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文森特。文森特开口说:
“是的,我看到了,我记住了。”
阳光下的渔村沸腾起来了。因为传来了有人遇难的消息。
老人走后文森特就一个人留在了渔村。他每天都去海滩,面对海水,天空,吹过的风,他也不知不觉地思考起“见证人”的事情来。谁会是他的见证人呢?完全不知情的村民们能够算数吗?那名死去了丈夫的本地妇女能算数吗?在海滩那边捡螃蟹的小男孩能算数吗?没有真正的见证人就说明他的时辰还未到。文森特开始焦急地盼望长途车来接他了。
那辆车是星期三来的。整个渔村的男女老少都站在路边看他离开。妇女们抱着孩子,微张着口朝车里头探视,她们寻找什么呢?司机冷冷地一点头示意文森特上车。然后,头也不回地问:
“准备好了么?”
文森特心里乱糟糟的,他绝望地冲司机挥着手喊道:
“走吧!走吧!”
车子一发动,在渔村的日日夜夜就如同电影一般在他脑海中复活了。原来这一个月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过得那么沉闷。他记起了同老人的深夜出游,他俩在遇难的渔民的墓旁看到的那些鬼火;还有珊瑚岛上的探险,他和老人在一个深洞里发现很多睡着了的人,他俩点着松明坐在那里,同那些人交谈了很长时间,那些做梦的人几乎是有问必答,会各国语言,思维也特别活跃;还有他俩对一个渔民家的访问——那一家人患有一种隐疾,每个人的寿命都是41岁,但他们并没有成为赌徒或吸毒者,他们对付死亡威胁的办法是取消睡眠。所以文森特看到他们家没有床,那些兄弟姐妹在深夜各干各的活儿,他们的父母则坐在桌旁就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记账;他和老人还参加过村里的狂欢舞会,所有的人都到沙滩上去,在月光下起舞,鼓声激烈地响着,要一直跳到跳不动,昏死在地为止……还有许许多多的事件,文森特全都记起来了。然而在渔村里,他忘了这些事。为什么呢?大概因为这些事发生在深夜,经过睡眠,到了第二天,他就把这些事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一回忆,文森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老人是进入到另一种他所向往的生活中去了——他向往了几十年的那种生活。好多年以前,当他在深山老林里头伐木的时候,当他听见那些树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倒在他面前时,那种生活就被他设想过无数次了。那位神秘的舅舅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但舅舅到底是不是实有其人呢?为什么后来老人一次都没提到过他的事呢?他们俩曾一起去看过村里的墓地,那里头并没有埋葬任何外乡人。而根据他先前的讲述,他舅舅是埋在此地的。很有可能舅舅也在那个珊瑚岛的深洞里面。长途车在沿途又上来了很多旅客,这些人的相貌都很相似,表情都是既疲倦,又活跃,文森特觉得他们全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他在心里将其称之为“梦之乡”的地方。他无端地确信那是自己旅途的终点。也许老人在海边向他允诺过这件事?
“我们到了吗,爹爹?为什么沿途的景色这么悲伤?”
“那是快乐的小鸭子在湖里游呢,孩子,你要用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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