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她听到了地面发出的巨响,是里根栽倒在一个水洼里头,也许他受到了蛇的袭击。那些蛇原来是同他很友好的,怎么会这样疯狂地攻击他呢?埃达感到了某种慰藉。
里根的确是在同蛇搏斗。凶猛的小家伙们不但将毒汁注进他体内,还钻进他的腹腔在里头搅动,使他一阵阵死过去又活过来。他心里想:“死了吧,死了吧。”但怎么也死不了。这个时候,有一条剧毒的家伙从他脚心那里进去了,他终于晕过去。他最后看见的形象是天空中正在爆炸的一颗红星。
他醒来时听到了埃达的哭声,埃达蹲在离他有5米远的地方,很像一只猩猩。她的长长的双臂撑在地上,双眼在夜光中居然变成了红色。里根脑子里的念头在极度的虚弱中聚拢起来:“这个女人是在猩猩群中长大的吗?”
“埃——达。”他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
“多么好啊。”埃达由衷地说,“刚才飞过的是夜莺呢。”
“你过来。”
“不。我已经不习惯了。我想寄住在农场里。可以吗?”
“可以啊,埃达。”
里根感到自己的躯体正在希望幻灭中消失。
埃达慢慢地离开,里根看见她是爬着走开的。她一下一下地向前爬。里根很想哭,但眼里没有泪。
天亮之前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根一动不动地坐在水洼里。毒汁已经流遍了他的全身,剧痛却慢慢地给他带来了欢快。他感到惊奇的是,那些蛇怎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周围是如此的静谧,所有的小生物全都蛰伏不动。湖里传来若有似无的歌声,是一个女人,幽幽怨怨的,当然决不是埃达,埃达已经朝相反的方向走掉了。那么是谁?他不想动,他的脑海里在闪电,一道一道的电光将那些最隐蔽的角落照得雪亮,白马和火狐,还有金钱豹,全都像彗星一样从空中划过,滚地雷在夹着黑风涌动。也许是疼痛令他的想象变得如此的清晰,里根感到自己的生活变得意想不到的脉络分明。他的思路从幽暗的湖面延伸过去,自由自在地滑行着。这时,他也忍不住像埃达那样叹道:“多么好啊!”他看见的不是夜莺,而是自己脑海中的金钱豹,白马和火狐。他不愿意脱离这剧痛,这种新奇体验令他留连忘返。他每甩一下脑袋,里面就发生更为强烈的闪电,隐蔽的角落里就会跑出更为不可思议的动物。中国古代的麒麟啦,龙啦等等。
埃达爬了很远才直起身来,她走得很慢,她要回到自己原来住的公寓里去,那是榕树林中的一排房子。
但是那排房子倒塌了,断垣残壁里头坐着她的女伴劳拉和良。
埃达走到有半截墙的瓦砾堆那里,看见了她们那小小的、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这两个女孩都是孤儿,埃达知道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她们吃惊的。里根的农场有个别名叫“孤儿院”,因为农场里的大部分职工都是孤儿。
“埃达回来了,”劳拉抬起头来说,“你瞧,现在只能睡在露天里头了。我和良已经适应了,你能不能适应呢?房子是里根先生弄垮的,他自己的屋也垮了。”
“他是怎样弄垮的呢?”
“不太清楚。我们坐在房里,一个炸雷将我们炸到了楼下的地上,房子就在我们面前向后倒去。大家都听见了老板在雷声中的吼叫。我们觉得,他是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我们应该有耐心。”
只有劳拉一个人在说话,良弯着腰,站在床头摆弄床上的几只小老鼠,似乎在训练它们用后腿立起来,她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像蛇一样。
“它们是劫后余生,良想让它们创造奇迹。”劳拉在一旁说明道,“下雨的时候,我们撑起小小的帆布篷……”
埃达感到当她说“撑起小小的帆布篷”时,声音里头充满了某种辛酸的记忆。老鼠“吱吱”地叫了起来,似乎在应和她的这番话。
“埃达,你坐下来吧。”良在唤她。
埃达坐在良的床上,看见那些老鼠都钻到良的怀里去了。四周黑糊糊的,好在埃达的眼睛在黑暗里什么都看得清。但是这两位女伴并不具有她这种特殊眼力。埃达想:在这里黑咕隆咚的世界里,她们多么寂寞啊。
“劳拉,我们的同事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们到山坡上去了,那里修了一排木屋。里根先生要我们留在这里。”
“留下来干什么呢?”
“等你回来嘛。你看,那边还有一张行军床,是你的床。”
埃达随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小白点,她大大吃惊了。
“你走了之后,里根先生每天来替你换床单。我们都讥笑他,但他不生气。”
埃达向那张行军床走去。她的床紧靠着大榕树的树干,当她摊开被子,将头靠着枕头躺下去时,榕树的树冠便垂下来护卫着她。她闭上眼,看见了平和美丽的沙滩,海,还有海鸥。和风吹着,死去的女伴一脸严肃地出现在浅海区,她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她在解胸前的扣子,那些扣子解都解不完,她那细长灵活的手指急速地上下移动。埃达叹道:“唉,里根啊里根,你怎么为我们定做了这种倒霉的制服呢?”大群的海鸥飞起来,然后又落在那位女伴的周围。她还在解那些扣子,在她的上方,骄阳如火。良还在那边逗那些老鼠,现在她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劳拉也在旁边尖叫着。埃达的心境变得平和起来,好多日子以来她第一次进入了深睡。
她梦见了橡胶树。橡胶树不知怎么长在山坡上,而农场是未开发之前的模样。湖里有莲蓬,野鸭子在游荡,而太阳,居然是黑的。“橡胶树如果移栽的话,成活率大概很低。”她对里根先生说。里根先生正在她体内喘着气。她在梦里睁开眼,看见久违了的乌鸦又布满了天空,它们扇动着翅膀,水珠落到她的脸上,是那些湿淋淋的鸟儿,它们穿越时间,飞到了从前。细小地、一点一点地,她的欲望化为远古的记忆,正在复活。这种欲望失去了先前的暴烈性质,变得像蚕儿吐丝一样迷乱又清晰。现在她到了里根先生体内的最深处。
“谁在哭?”埃达问道。
“我。”里根在黑暗中说。
里根站在树干后面,埃达同他隔着树干说话。
“我和阿丽现在住在一艘船上,是海轮。在梦里,我们的船到了世界各地。有一天,我看见阿丽在吃榴莲,我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她说马来西亚。她还反问我说:‘昨夜我们从那里下船,在一个三角形的花园里待了那么久,你都忘了?’”
“这些日子我住在酒吧的空中楼阁里面。那里面有两间卧室,我和老板的女儿一人一间,下面有乐队整天在演奏乡村民乐。没有楼梯通到下面,我们全凭意念上上下下。那真是难忘的日子啊。”
天还没亮,所以埃达还是躺着,她拼命地想回到梦境中去,同里根在梦中交谈。她集中意念想着那扇小小的黑门,盼望听到“吱呀”一声轻响。由于过分的努力,到后来她已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入梦了。她觉得自己口中老在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无论她说出什么话,都转化成了那种声音,而那扇小黑门,就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半开着,有美丽的孔雀在出出进进。
“和风的夜里,我躺在甲板上听鲸鱼游动。有一条鲨鱼是那里的居民,它一到来那些鲸鱼就骚动起来了。岸上有人在说:‘这里是水果之乡吗?’然后一阵跑动的脚步声。”
“我们,我和那老板的女儿,后来到了不要起床的地步,我们就睡在空气里头。慢慢地,楼下的音乐变成了哀乐,满屋子全是穿丧服的妇女和老人。有一次,居然还有人牵来一条汪汪乱叫的狗。”
里根看见埃达说话时一动不动,他看不清被子下面的人脸,他不断地怀疑埃达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因为他听到的声音很像录音机里头发出来的。是不是埃达来了,天就不亮了呢?劳拉和良在那边点亮了油灯,里根觉得这两个女孩有点紧张,觉得她们在等待什么事发生。榕树的那些气根在他上面“格格”地摆动起来,很像解剖室里的骨骼发出的声音。他想,也许埃达醒来之后,就不会再记得她与自己的交谈了。这种阴错阳差将是他们今后交往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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