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厨房里传来窃窃私语,金说是那女人在对厨师说话,已经说了好久了,她们之间有交流的愿望。那么厨师也说话?乔问道。不,厨师不说,就那女人一个人说,她有说的欲望,厨师有听的欲望。金说这句话时,他俩走进了餐室。他们吃饭时金告诉乔说,女人们在厨房里吃。乔感到很遗憾,他希望那女人露一下面,他就可以知道她是否穿和服。而现在,他不好意思向金打听。
  “落冰雹的时候,她正在路上,她的吉普车抛锚了。后来她自己设法修好了车。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东方女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来看看我的草场。说不定还想骑那匹豹子呢。我从未见过她,这次也没有,因为她蒙在黑布里头。你没想到吧?”
  金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心神不定,整个表情呆板起来。这时厨房里发出一阵大响,他惊跳起来,脸变得惨白。
  厨师探了探头,然后进来了。她是来收拾餐具的,她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晃晃的。乔以为她要来收碗碟,可是她站在桌旁不动,两眼发直。过了一会儿,她就挨着桌子慢慢倒下去了。乔想过去扶她起来,金拉住了他,说:“不要动她,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让她自己恢复。”
  “实际上,我和她是老乡,我的村子和她的村子只相隔一公里路,每次风暴起来时,我和她都有点伤感,但是我们俩都是那种决计永不回头的人。她是丢下她患了绝症的父亲跑到这个国家来的;而我,随父母来这里后就再没有回去看过。我宁愿爬上山顶,站在冰雪里头眺望我的家乡。昨天来的女人对她说,她是她的继母,是根据她父亲的遗愿找到这个牧场来的。一开始我认为她在撒谎,因为厨娘的父亲一定早就去世了,即使没有患绝症也不可能活这么久。而这个裹在黑布里头的女人,从她露出的手和脚来看,年纪并不老,怎么可能是她的继母呢?然后,我没有预计到的事发生了。这个女人站在那里对厨娘说话,她说出了一切,所有的细节,厨娘两眼泪汪汪……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呢?总之,昨天到今天,对于这个房子里面的两位长住者都是很奇怪的体验,因为通过这个女子,我们又同我们甩在身后的过去相遇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金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双手也不发抖了,他似乎打定了某个主意。
  “那么,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乔问道。
  “她?她是个索债者。她已经走了。我这个家从此被她带入黑暗。”
  他们离开餐厅时,厨师还躺在地上。金说女人带走了厨师的魂魄,真难以想象厨师今后漫长的日子该如何过。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因为他又从外地订了很多盆花种子,现在的温室要扩大,光是这些个花就够她劳作的了,没有多少时间来回忆往事。再说气候也在变化,风暴越刮越频繁了。他这样一说,乔的脑子里就出现那些带蛀虫的盆花种子,立刻就觉得脖子上痒痒的,浑身的皮肤都不舒服。
  
  金终于领乔参观他的草场了。当他们躺在草地上,看着那些鹰在空中滑翔之际,金又露出他血红的牙龈,做出猛兽的表情。
  “你的那些羊在哪里?”
  “啊!”他如梦初醒似的回答,“你还没明白吗?它们在我的梦里。”
  “原来这样。”乔有些失望。
  后来他们开着老破车走走停停的,草场可真够大,几乎没有边界,草原也不过如此。从远处看,金的家所在的那座大山显得十分怪异,孤孤单单地从地上突起,周围全是草地。乔看来看去的,始终没发现河流。莫非山顶的那些积雪从来不化?看着这寂寞的独峰,乔的眼神就有些迷离。几十年以前,金的全家移民到这个国家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金说他没有牛羊,也没有工人,那么他为什么要定做那么多的工作服呢?也许金的父母是很有钱的人,所以他才能把家安在这种怪地方?照金的说法,住在此地“不是为了脱离人民,而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到人民中间去。”这种近似诡辩的说法让乔哑然失笑。
  “你的房子真美,建在那种地方,就像一种魔术。”乔赞叹道。
  “那并不是我的房子,我只不过是一个房客。”金若有所思地皱紧了眉头。“我告诉过你,房子没有地基。这就是说,它不是盖起来的,它原来就在那里。就比如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成为房客的。”
  “可是我有自己的家,我的妻子叫马丽亚,儿子叫丹尼尔。我必须每天去推销服装,维持生活。”乔说这话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虚假。
  金看了他一眼,说:“这并不妨碍你去做那件事。你不是已经练出了在工作中阅读的本领吗?我原来也是有工作的,我是个园艺专家呢。”
  乔想起那些蛀虫,肉麻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询问他。
  “那些个小东西,本来花的种子里头就有,我只不过是用了特殊方法让它们发育起来罢了。我爱温室里的工作,先前我当园艺师的时候,做的都是表面的活计,现在这种工作是越来越有趣了。你看见野兔没有?它在同鹰斗智呢。我寻找过鹰的家,从来也没找到,可见并不是在那座山的悬崖上,而是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说,东方。”
  “花的种子是从哪里买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是从本地报纸查到那个苗圃的。但是那个地址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个地方。奇怪的是我写信过去,他们就寄来各式各样的种子。这类事都同我的家乡有关,我是这样想的。”
  
  又是一天过去了。此地没有黄昏,夜是突然降临的,一瞬间,乔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金一把将他拖进车内。车灯切割着四周的黑暗向前行驶,一会儿就到家了。
  金脚步匆匆地走进餐厅,乔也跟了过去。他们看见厨师依然躺在地上。金弯下腰看了看她,对乔说,“她受了重创。”然后他自己到酒柜里拿出他们喝过的那种酒来,他给乔倒了一大杯。乔喝了几口,便看见房里的黑影出现了,那都是些极其高大的汉子,他们的头部顶到了天花板。其中一个一伸手就将装着马蜂的提篮往自己头上一扣,顿时满屋蜂子乱飞。乔连忙脱下外衣,用它紧紧裹住自己的头,靠墙蹲下。他听到汉子在他旁边说:
  “真舒服啊,为什么有人要拒绝这种幸福呢?”
  乔在心里猜想,屋里的人身上一定爬满了那恶毒的蜂子,因为这些人全在呻吟,似乎很痛苦。有人在喊“妈妈起来了”,那大概说的是厨师。真的是她,乔听到了她的吼声,像一种说不出名字的兽的吼叫,既痛苦,又充满了渴望。乔被深深地感染了,他拿下外衣站了起来。屋里却没有人,只有黑压压的蜂子在乱飞。一会儿他的脸就肿得很大,头也开始发晕。这时有一双手将他拖出餐厅。他的双眼肿成一条窄缝,他从缝里看见了头发蓬乱的厨师。
  他被带到客房里,脸上被涂了一种有香味的药水。
  “来这里的人都不害怕马蜂的袭击。”
  说话的却是金。真奇怪,刚才是厨师将他领到房里来的呀。
  “厨师在哪里?”他问。
  “她呀,还睡在餐厅的地上接受马蜂的安抚呢。”
  乔摸了摸自己肿得不像样的脸,又听到了那种兽的吼叫,并且叫得同刚才不同,似乎是在撕咬中发出的声音。金也在倾听,金说:“厨娘是那种能豁出命去的女人。家乡留给她的是一个噩梦,这几十年她都生活在噩梦里头,她对我说,她永远都不想醒来。”他又说:“她不是不会说话,她不愿意说。一个会这样叫的人难道还会愿意说话吗?所以她才成了这里的房客呀。”
  金让他躺到床上去,可是那张床已经被那些黑猫占据了,一共有十多只,全都蹲在被子上面。“生活是没法挑挑拣拣的。”金一边说一边将他往床上一推。他倒下去之后,猫们就都围拢来舔他脸上被蜇伤的地方,那些热辣辣的、有肉刺的舌头令他感到十分恶心。他也想吼,就干吼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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