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乔!乔……”有人在呼唤他。
他打开门,看见了丽莎,丽莎灰头土脑的,虽然失去了往日的艳丽,倒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风韵来。
“文森特来找过你了么?乔?我追不上他。你看看我的样子,你就会知道,他要完蛋了。”
“不会的,丽莎,不会的。您只要多一点耐心,他爱您。”
“我不说这个,谁要他来爱我?我是说他,他这样躲躲藏藏的,到底怕些什么呢?还有草地上的撒野……他居然穿着礼服在草地上打滚。他的灵魂成了碎片,我想帮他恢复,现在已经晚了。”
丽莎纵身一跃,坐到了乔的办公桌上,晃动着两条腿子,显得有点淫荡。不过她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这是很少有的。她聚精会神地倾听了一会儿,对乔说道:“你的办公室里头有个磁场。这件事文森特早就知道了,他也同我提过几次。所以我就去找马丽亚了。马丽亚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我一进你们的家门,就感到自己如履薄冰。马丽亚,马丽亚,真是个杰出的女人!”她那沙哑的女中音像在唱歌一样。
由于这个女人坐在办公桌上不下来,乔感到特别尴尬。虽然他和她年龄悬殊不很大,但她是他上司的妻子,乔对她这种轻浮的样子措手无策,心里暗暗盼着外面有人进来。但是却没有。丽莎稳坐在高处,已经忘掉了乔的存在,她的目光在窗外那些房屋群落上扫来扫去,也许她是在搜寻她的丈夫。乔偷偷溜到门边,将门拉开一点,一侧身就到了走廊上。秘书同情地看着他说:
“那可是个要人性命的女人。”
乔在楼下走了一圈之后回到办公室,丽莎已经不见了。她是从哪个门出去的呢?看来是乘电梯下去的。乔放在一叠合同下面的那本书已经被她抽出来了,书的第50页和第51页之间夹了一个特殊的书签,是一只螳螂的压得瘪瘪的尸体。乔将这只很大的螳螂放到眼前细瞧时,那黄黄的、玉石一般的眼睛就发出他所熟悉的光来。他甚至感到那刺人的腿子在他手指间动了一下。再看第50页上面的字,好像被什么东西咬成了一些洞,难道是这只螳螂咬的?可它已经死了好久了啊。那么就是丽莎用尖尖的指甲抠去了书上的那些字了,她这样做的时候肯定是聚精会神的、贪婪的样子吧。这个文森特,到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乔放下书,仍旧让螳螂夹在书里头。此刻,他脑子里那个庞大的故事的结构显得有点模糊,有点晦暗,仿佛要乱成一团了似的。而边缘地区,则伸展到了北极的上空,那种地方,有一团一团的冻硬了的白云。刚才他读的是一个F国的故事吗?还是一个尼泊尔故事呢?乔没有读内容介绍的习惯,总是从第一页看起,然后慢慢地进入那张网。通常,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自己展现出来的。也许那只是乔的想象。每每读到中间,他就怀疑那些句子是从他脑子里跳到书里头去的。要不然,为什么当他把故事的背景设想成蒙古国时,故事开端的那些穿短衫的猎人就全都穿起了长袍呢?
一直到下班的时候,文森特和丽莎两个人都无影无踪。乔想道,他们一定到了城里的某个地方,两人不停地呼唤着,但相距十分遥远。如果他们要相遇的话,就得过一条河,天色已黑,河水很深,岸边没有船。乔走到拐弯的酒店那里,他往里一瞧,看见里根正坐在桌前喝酒。原来他没有回去?乔就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那里看。只见他一杯接一杯,就像喝凉水一样。那圆桌上摊开的,似乎是乔早上同他签的那份合同。乔记得他当时说了一句:“悲剧的重演有时是必要的。”然后就在合同上签了字。现在他将合同在酒店的桌上摊开来看,是在审查吗?还是他想起了农场里淹死的那两个工人呢?他的外衣上似乎有一团污渍,也许是他自己吐的。酒店老板居然还不过来赶他走,也许他需要顾客,店里太冷清了。老板在那边的柜台后面,显然注视着这个酒鬼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出来干涉。乔不想进去,因为在他和里根的关系中,里根总是占主导地位的。乔一想到他那个火辣辣、亮晶晶的农场头就发昏,自惭形秽。长年累月待在那种地方的他,却还总是周期性的跑到阴暗的城市里来,表面是来签合同,实际呢,谁知道他来干什么。每次他都声称当天就要赶回去,或许每次他都像今天一样,并没回去,在这种低矮的房子里,把自己泡在酒精里头。他抬起血红的眼睛,朝着乔站的方向瞪了一眼。乔知道他并没发现玻璃窗外的他,因为他醉得厉害。
“南边橡胶园农场的里根,你还记得吗?”他对马丽亚说。
“那个人可是个男子汉。”
马丽亚正在将一张织好的小挂毯收到箱子里去。乔发现她近来卖得少了,她好像起了收藏的念头。这一来,她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随便花钱了。眼见她省去了一些奢侈的嗜好,乔不由得有点心疼她。
“这个人啊,被太阳晒坏了脑子呢。”乔又说。
“胡说。我看他天生是个强盗。他哪里有什么脑子。”
马丽亚锁上小木箱,将钥匙抽出来,乔又一次看到电火花,这一次是从钥匙孔里爆发出来的。马丽亚朝乔做了个手势,然后起身往花园那边走。乔紧跟着她。
玫瑰花丛中摆好了小桌子,桌子上有一大壶茶。
马丽亚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和丹尼尔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将你书房里所有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你还不知道吧?”
乔很吃惊,伸长脖子朝前面张望,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暗红色的墙面砖,和乳白色的小阳台。
“旁观者清嘛。”马丽亚笑起来。
住在这样一个带花园的房子里头的马丽亚,并不安于平静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却迷上了一种神秘的实验。乔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那种实验,而且那种实验威胁着乔自己。这大概是他要躲到自己的故事里头去的最初的原因吧。还有一点让乔不理解的就是,自从她开始她那种实验之后(挂毯啦,玫瑰花啦,猫儿啦,全成了她的道具),她就变得独立性很强了。即使乔现在就离开她,到别处去生活,大概她也会无所谓吧。她同儿子丹尼尔倒是联系得比较紧的,乔认为他们即使不见面,信息的交流也十分频繁。就说这些玫瑰花吧,也许对他俩是个磁场,对乔却不发生作用。那一天她同丹尼尔坐在这里,他从书房的阳台上探出头来,听见他们两人的声音在半空流动,他是多么惊奇啊。而现在,乔听得到马丽亚说话,但她的声音被什么东西蒙着似的,她那裹在蓝色格子裙里头的身体也好像有点虚假。乔又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的声音被挡了回来,是被一块金属板挡回来的,发出“嚓嚓”的余响。马丽亚从桌子对面伸出手来握住乔的手,她看见乔在发抖。
“乔啊,那件事过去多少年了呢?”她眯缝着有点狭长的眼睛,显出在竭力回忆的神态。
乔暗想,也许她寻求的答案正好在他未完成的故事里头吧。不论在哪个年代,马丽亚心底总是有一件事,每过去几年,她就要问这个问题。也许那件事没有时间,只能靠她自己去划分阶段。
“我不知道啊。我想要我的声音升上去,可它们只能在我耳边吵闹。”乔苦笑了一下说。他仍然在发抖。他想不起他的故事了。
吃过晚饭不久,马丽亚就消失在她的卧房里头了,乔看见她连灯都熄了。乔知道她没有睡,她有在黑暗里想心事的习惯。乔以前有一次将马丽亚的思维比喻成盛开的夜来香。乔在书房里坐下,继续读那本书的第三页,一边用手轻轻拨弄着那只螳螂。那些字句从他眼前溜过去,他觉得自己被从书里的故事隔开了。乔也关了灯,寂寞地坐在黑暗里想着里根的橡胶园农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他觉得里根还没走。酒店已经关门了,这个醉汉会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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