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但阿炳此刻情绪极坏,他恶狠狠地说:
  “我们这样的人,生不如死!”
  阿炳说话时,司机布克就显出一脸的愁苦。他们俩显然是想使丽莎难堪,为了什么目的呢?丽莎回忆起司机布克在农场时放荡的生活,她觉得这个小伙子也是一个谜。比如此刻,他居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军服穿在身上,但这身军服又同他本身懒洋洋的派头极不协调。丽莎认为他是在扮演小丑,心里对他很憎恶。她这样的人,不会轻易难堪,所以她就在餐桌边坐下来,倒要看看这两个家伙搞什么名堂。
  她一坐下来就感到疲倦极了,不由自主地伏在餐桌上就要睡。可是这个时候,她听到布克在大声谈论关于长征的事。丽莎很想插话,可她的眼皮就是撑不开。
  “陷入沼泽之时最好不要挣扎,不然啊,什么都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是很长的时间,她醒来时,听见身边的两个人还是在谈论长征。他们说的那种情景全是她熟悉的。
  “布克,你是在夜里进行长征吗?”她问。
  “不,我是在白天长征。”他傲慢地回答,似乎因为这事有了身份似的。
  他因为懒,已经仰身躺到一张扶手椅里头去了,他的腿架在扶手上头。丽莎实在无法将他同战火硝烟中的行军联系到一块。可他是如何样得到关于那件事的信息的呢?她心里有很多疑问。
  “阿炳,我看见你整天待在家里,你也长征么?”
  “是啊,丽莎。”他说话时仍然是那副愁苦的样子,说完又咒骂了几句。
  丽莎想,莫非每个人都在长征?要是从她所见到的浩大的队伍来判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刹那间,她的脑海里涌出世界性的大行军的宏伟场面,那场面如闪电一样晃动了一下,马上又消失了
  阿炳隔着桌子对布克说:
  “我的家里有妻子,有小孩,我多年没见过他们了。我爬啊爬的,到底翻过了多少座山呢?你想,你的妻子牵着你的女儿,手搭凉棚站在屋檐下,她的目光总想穿透前方那厚厚的烟雾。我呢,我正跋涉在沼泽地里,队伍中盛传着大灾难的谣言。有一种剧毒的小蛇,如果谁的鞋子破了就会受到追击。”
  他竟然用宽大的手掌蒙住脸,不害臊地哭了起来。他那猛烈的号哭像是要赶走丽莎,透出强烈的示威的意味。布克也从椅子里头站起了身,愤怒地看着他的女主人。
  丽莎离开餐厅,往楼上卧室里去了。她关上卧室的门,还听得到那两个男人在楼下的声音,那声音恶狠狠的,像两匹凶残的狼。她回转身来,看见文森特躺在床上,手里还是拿着那只烟斗。
  “你和他们之间有约定吗?”
  “算是有吧。在黑暗里头,我必须听他们的指挥。”文森特的声音有点沙哑。“他们俩都很有力量,你在农场里就见识过布克的本领了吧?”
  文森特放下烟斗,轻声说:“上我这儿来吧。”
  他们尝试了一种新的姿势。丽莎问文森特是从哪里学来的,文森特说是从动物群里头学的,昨天夜里,他只身闯入了原始大森林。丽莎说,她刚才的感觉就同猫类差不多,没有明显的高潮,但完全是身不由己,莫非这就是老虎的性交?文森特没有回答,却说道:
  “你听,楼下的小伙子们完全安静了。”
  多年以前,在那个贫民窟的咖啡小店里,丽莎盯着文森特身后那浓黑的阴影,在心里轻声地反复念叨:“文森特、文森特,我爱你。”店主走过来,神情古怪地问丽莎道:
  “这位先生是生活在森林中的吗?”
  “我正在慢慢地变为一只老虎。”文森特替她回答。
  在文森特送她回公寓的路上,她不同他并排走,而是落后一点,踩在他身后的黑影上头。当时她打定主意了:不回公寓,去文森特的旅馆……
  现在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文森特记起了这事。丽莎问他是不是真的变成了老虎,文森特说是的,还说他确实有了生活在森林里的感觉。他向丽莎谈起里根农场里的事。随着他的叙述,丽莎眼前出现的却不是橡胶园,而是无边无际的沙漠,那些沙被风刮得遮天蔽日。不知怎么的,丽莎觉得这片沙漠给她的感觉就是橡胶园的感觉,她又有了那种在烈日下全身着火般的激动。令人窒息的灰沙令她无法靠近,文森特又将那只断手递给了她。
  她努力要看清手掌上的纹路,但是不行,血已经滴下来了,弄得到处都是粘乎乎的。她必须洗澡……
  
  马丽亚对丽莎说:
  “你是文森特的未来。在夜里消失的不是他,却是你。你是天籁之声,通行无阻。”
  马丽亚说这话的时候,那只非洲猫正在警惕地瞪着丽莎,丽莎看见它那条尾巴在放电。阳光下,玫瑰丛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分明在燃烧,只是看不见火焰。丽莎暗想,马丽亚把她的家变成了橡胶园,这个女人的能量该有多么大啊。她的未来是什么呢?她张了张口,想问她却问不出口。
  “我的未来,当然是乔。”她微笑着说,“有那么一天,他会只身去东方的某个国家旅行,永远在那里定居。”
  “那么‘东方’就是你?”丽莎迷惑地问。
  “啊,这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马丽亚走进放织机的房间,丽莎坐在她的旁边。丽莎听见织机在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字:“乔,乔,乔……”她那灵活的手下织出的是一幅变幻的图案,说不出形状,可以说是旋涡,也可以说是雪山,甚至可以说是无边的广场。
  “乔说他是去北方出差,我怎么能相信他呢?”她停了下来。
  “是啊,谁又能相信自己的心呢?”丽莎附和她说。
  丽莎看着美丽的羊毛,心中便浮出赌城清晨的红日,那是冲破筋疲力尽的长夜挣扎出来的一颗发芽的种子。红日之下,是那些露珠似的人影。她的父母曾是那些露珠中的两颗。她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告辞。这时马丽亚急切地拖住她,努着嘴向她示意,但她一点都不明白。她自己也不知怎么了,一下子挣脱马丽亚向门口跑去。她赫然看见瘦长的丹尼尔在玫瑰花丛里同一位小个子女郎做爱。
  她跑出大门,又跑了好远,就仿佛犯了罪似的。
  “多么美丽的一天啊!”她对自己说。
  
  第六章马丽亚去旅行
  
  马丽亚站在荒原上吹着南风,心绪豁然开朗。她是坐深夜的火车来的。当时她在车上睡着了,火车一摆一摆的,她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之后全忘了,仅仅只记得一个关于蛇的梦。在梦里,那些灵活秀气的绿蛇无孔不入地往她的屋子里钻。后来屋子里响起陌生人的说话声,蛇就一条一条地游向空中消失了。火车到站她也没醒,是列车员将她叫醒的。列车员是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塌鼻子小姑娘,有点像柬埔寨人。她站在一旁看马丽亚收拾行李,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下车时她还帮她提着行李,老模老样地叮嘱说:“外面天气很凉,您要防感冒啊。”马丽亚觉得她有点异样。
  这是一个名叫“北岛”的地方,是马丽亚童年时的梦想。祖父临终前用寥寥数语向她讲述过这个地方。在后来的年头中,马丽亚心里头会不时地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北岛才是她的真正的故乡?此刻她感到,她来这里并不是忽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预谋才走到这里来的。这是一次秘密的出行,她连丹尼尔也没有告诉。
  房屋隐藏在竹林里头,那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村落。马丽亚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竹树,高度超出了像杨树这类乔木,而且光溜溜的树干让人生出恐惧之情。村子由盖着茅草顶的土屋组成,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很大的地盘上。
  出租车司机将她送到村庄门口就离开了。马丽亚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荒原,心里头充满了疑惑:这些村民靠什么为生呢?
  按照事先的联系,她受到了接待。嗓音像男子一样的身材高大的妇女接过她的手提箱,领着她在竹林中穿行。女人赤着脚,穿着深蓝色麻布做的长袍,古铜色的沉重的发髻垂在背后。马丽亚觉得这个叫“乌拉”的女人大概是40岁左右,她还觉得她周身洋溢着野兽一样的力量。女人走得太快,总是要停下来等马丽亚,这使马丽亚感到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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