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她们走了好久还没有走出那间“屋”。马丽亚问是怎么回事,乌拉告诉她说已经到了旅馆了。
  “你的右手边有一扇门,就是旅馆的大门。”
  马丽亚往右边一摸,摸了个空。但她立刻醒悟了,就往左边走去,左边有扇门开了,透出光来。
  清正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抽烟,马丽亚对着他的右脸。这一次,她发现他的右脸不但像僵尸一般无表情,还有腐烂的迹象,靠右边耳垂处似乎烂成了一个洞,还隆起一个包。于是马丽亚觉得乌拉很可怜,觉得她的生活一定是暗无天日的。
  “你以为那是假的,其实是真的。”清说。
  乌拉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很陶醉的样子。马丽亚就认为她此刻看见的一定是男人的左脸。
  “金龟吵得实在难受,我就将水缸里的水全换了。你听,它们静静的了。”
  “你真是我的心肝。”乌拉吻着他左边的脸颊。
  “我呀,想来想去地想不通,”马丽亚提高了嗓门说话,免得自己发窘。“奶奶的家是在你们隔壁吗?就在这扇门外面吗?”她用手指着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
  “是啊。你推开门看看吧。”他俩一齐站起身说道。
  马丽亚走过去推开门,眼前出现的却是北岛的竹林,一股阴风刮来,她连忙又将门关上。
  盯着她看的两人松了一口气似的重又坐下了。乌拉轻言细语地告诉马丽亚说:
  “其实啊,刻意去找是找不到她的家的。这个村里有一多半人从来没见过奶奶,你相不相信?都知道她住在竹林里的几棵垂柳背后,但只能偶尔发现那栋房子。我带你去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底,我只是乱走,因为那地方我不可能熟悉起来,哪怕去几百回也不能。”
  “你心里想着那件事,然后那件事就实现了?像梦里一样吗?”
  “快到奶奶家的时候会有些预感,其实那种预感也没个定准,不去注意就像没有一样。到了她家之后,你问的这些问题就都有了答案。”
  说这些话时,乌拉又坐到清的怀里去了。由于换了个方位,现在马丽亚看见的是清的左脸了。她感到此刻厮混在一块的这对情人充满了活力,他们两人的举动都好像要把对方吞到肚子里去似的。清伸出长长的舌头用力舔着乌拉的脸和脖子;乌拉则用有力的臂膀死死地箍住男人,指甲都嵌到他的肉里面去了。看起来这里的人是根本不懂得害臊的。现在他们两人完全把马丽亚撇到一边。一齐大声呻吟着,开始做爱了。马丽亚连忙冲了出去,她的脸烧得厉害。
  她沿竹林走了一会儿心里才平静下来。村里一个人都看不到,是吃饭的时候了,也没有看见哪里有炊烟。如果不是这里一间那里一间的土屋在林中若隐若现,这里完全不像一个村子。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马丽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这种死寂的地方,被外界遗忘的荒芜角落,欲望是如何样保留下来的呢?
  “您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把我的心完全搅乱了。”
  说话的是利拉,姑娘用棕色的大眼睛幽怨地看着她。
  “你出来有多少年了?”马丽亚问她。
  “我记不住这种事。您能告诉我关于瘸子的事吗?”
  “不能。只有我儿子同他有些联系。利拉,你爱你的父亲吗?”
  “我很恨他。马丽亚阿姨,我太苦了,您看我应不应该回故乡呢?”
  她像盲人一样伸出一只手在前面的空气里抓来抓去,口中嚷道:“去它妈的,去它妈的!”
  “你干吗?”
  “我要抓破这些东西才行,它们日日夜夜围着我。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有时看像蜘蛛丝呀,灰穗子呀什么的,有时呢又什么也没有,只是黑得怕人。啊,有东西躲在这棵竹子树里头了。”
  她双臂紧紧抱住一棵竹树的树干,将耳朵贴上去。然而又使劲地摇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在干着急。马丽亚看着她疯狂的举动,记起了她那锁匠父亲。那个男人,当年在自己作坊的夹墙里装上炸药,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马丽亚抚摸着利拉的后背想安慰她,这时她看见竹林里冒出来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他们是利拉的公公婆婆。他们一反先前病恹恹的样子,显得又精神又灵活了。两人分开,一左一右朝利拉包抄过来,然后猛地扑上来捉住她,似乎是要将她扭送回家。利拉先是挣扎了几下,随后就乖乖地了。经过马丽亚身边时,她大声说道:
  “马丽亚阿姨,我真蠢!如果我同你回去,我就等于死了!”
  她的公婆听了这话,就一齐松了手,改为从两侧亲切地挽住她,口里和言细语地安慰她道: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真是个明白事理的小女子。”
  三个人亲亲密密地往家里走去。
  马丽亚回到了旅馆门口。她记得自己刚才明明是朝一个方向往竹林深处走的,怎么又回来了呢?她决心再试一次,何况此刻那两个人在里头做爱,他们虽旁若无人,马丽亚自己却不好意思得厉害。这一次她绕到屋后去朝一个方向走。开始还有路,后来就到了密密的、冷森森的林子里。在冷得发抖之际,她听到周围这些脸盆粗的竹干里头响起了喃喃低语,和她在家时夹墙里头发出的声音有些相似,所以她也不怎么害怕。不同的是,这些声音都有着明快的调子,充满了赞许,怂恿。马丽亚一个人在林子里头绕来绕去,听着这些低语,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怕迷路了,同时对自己以前关于迷路这个概念的错误理解感到惊讶,怎么会误解了几十年的呢?
  乌拉坐在竹子树下,额角上流着血,两只手背肿得像馒头。她在哭。
  “乌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马丽亚弯下腰用手绢捂着她的额角。
  “我们打起来了。每次做爱之后,我们就会打起来。清说我是一只母老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啊,他是狼!你看见我额头上的牙印了吧?不过我咬断了他的一根指头!”
  说这些话的时候,乌拉显得很振奋,眼里满是憧憬。
  “我们回旅馆去吧。”马丽亚说。
  “我是要回去,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我的心完全乱了。”
  她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马丽亚看见她有一只脚没穿鞋,脚脖子上也有一个血糊糊的伤口。她抬起头来,眼里有了泪。
  “马丽亚啊,你回家吧,你再不回家,回去的路就没有了。你在这里能干什么呢?我们都是靠饲养金龟为生的,这种动物表面看不吃不喝的,养起来可不容易,因为它们是靠我们的心力来存活的。哪一天我们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生活了,它们就在水缸里头化掉了。清家里的几个亲戚就出现了这种情形,现在他们都躺在家中奄奄一息。金龟没了,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马丽亚啊,你是不可能长久喜欢这里的生活的。只有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才会喜欢这里的生活。就说利拉吧,来了这么多年,还打不定主意呢。”
  “我还想最后看一看金龟。我还没好好看过它们。”马丽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你往右边走吧,走吧,说不定一下子就回旅馆了。”
  马丽亚在竹林里转了好久好久,到后来她都气馁了,气馁之后又恐惧起来:会不会饿死在林子里呢?实在走不动时,她就靠着一棵竹树坐下,然后打起瞌睡来了。瞌睡中,有人在她耳边说些最甜蜜的情话,肉麻地称她为“小夜莺”。
  
  “我们回去?”浓眉大眼的出租车司机看见她醒来了就对她说。
  “这是什么地方?”她揉着眼问道。
  “竹林边上。您看,前方就是您来的时候见到的荒地。”他用手指着右边。
  “啊,我刚才竟没发现!我还想去一趟旅馆拿我的行李。”
  “那当然,旅馆就在前面嘛。”
  马丽亚上了出租车,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司机,觉得他不像本地人。
  “你不是住在北岛的居民吧?”
  “我?我来来往往,专门接送像您这样的客人。”
  马丽亚进屋拿了行李后又在厅屋里站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探身到门口看了看没人,就回来揭开那些水缸的盖子。多么奇怪啊,每一个水缸里都是空空的,连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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