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最后的情人
作者:残 雪
乔伊娜振作起来,说她要干活了。其实马路上干干净净的,根本没人将它弄脏。她拿了扫帚又开始清扫。文森特明白了,她并不是为了维持清洁,而是等待客人光临此地。瞧她那种企盼的样子吧,就像等待情郎的出现一样。
“乔伊娜,你等谁啊?”
“谁都可以,我不是等来了您吗?您的到来是我的节日。”
文森特觉得她对自己的到来并不高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他和乔伊娜说话时,有一队人从那个冒烟的两层楼房里出来了,他们全是40至50岁的男子,穿着衬衣衬裤,还没睡醒的样子。乔伊娜飞快地冲向这些人,举起手中的扫帚向他们打去,口中一边斥责,一边将他们往屋里赶。起先他们还想抱怨,后来害怕她那种狂暴的样子,就乖乖地进屋去了。
乔伊娜脸上流着汗,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对文森特说:
“赌徒们总是不安分。”
“所有的人全归你管吗?”
“是啊,我的青春全浪费在这种事上头了,很不值得,对吗?您顺着这条道走到尽头,然后往右拐,就可以看到丽莎的家。”
“丽莎的家!她父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吗?”文森特吓了一跳。
“那只是一种比喻,是我们这里的人的看法。您去吧,他们在等您。”
令他想不到的是,丽莎的父母家看上去十分富有。两位老人虽然都有七八十岁了,却头脑清楚,样子也很精神。那套装饰豪华的大房子里头有好几个仆人。两位老人对于文森特的到来很警惕,一开始老是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像是把他当成了一种威胁。后来听文森特解释说只是短暂停留,他们才放了心,随之也就对他不感兴趣了。他们让文森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说可以住在他们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然后,不等文森特做出回答,两位老人就各自躺进垫着厚厚的垫子的摇椅里头,同那只挂在水晶灯下的鸟笼里的老鹦鹉谈话去了。他们的谈话文森特一点也听不懂,似乎是在讨论在石头山上架电线的问题,又似乎在分析追击逃犯的方法。不论两位老人说什么,那只老鹦鹉总是说:“好极了!妙极了!天才的构思!”文森特怀疑这只丑鸟只会说这一类的赞语。
文森特听累了,就也找了一只摇椅躺进去,客厅里有不少这种摇椅。他刚一躺好,就听到一名始终站在门口的男仆在谴责说:“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躺在这里。”文森特心里觉得好笑。这时一阵急骤的电铃响彻整个大厅,两位老人都从摇椅里头起身,往里面的一张门走去,他们想起了什么又停下,那位岳父回过头对文森特说:
“我们要去地下室了,这一去就不知还能不能上来,你在这里随便玩好了。我们没想到你会来,这都是丽莎的诡计。”
文森特想告诉他们自己很快要离开,但两位老人不愿听,相互催着赶着往地下室去了。他们一离开,先前那个一动不动站在门边的仆人就活跃起来,他奔过来找出两床毯子将老人们躺过的摇椅盖上,然后又将鹦鹉笼子取下来,塞进壁炉的空炉膛里头。文森特听见那只老鹦鹉在破口大骂:“小人!势利鬼!”他一关上炉膛门,鸟儿的声音就听不到了。文森特闻到一股强烈刺鼻的烟味,转过身一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冒烟了。仆人在他身后说:
“哼,看你跑到哪里去!”
“你在说我吗?”
“还能说谁!”
“你怎么这么讨厌我啊?”
“因为你是个冷血的人,这么多年都没来过这里。”
“可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想要我来啊,丽莎对我说,她家里的人都死了。她给我描述的赌城也同这里不一样。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呢?”
“当然是你自己出了毛病,你胡思乱想,看不见本质。”
仆人傲慢地站在那里,文森特看见他脚下踩着一条蛇,正是他在里根的农场里见过的那种小青花蛇。那条蛇不住地挣扎着回过头去想咬他的脚脖子。这时仆人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取掉套子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刀锋,然后弯下腰,一刀就剁去了蛇头。身首异处的蛇并没有死,头部和身子之间像有什么无形的连接似的,一齐蠕动着退向门边,然后出了门,一眨眼就不见了。再看地下,连血迹都没有留下。
客厅里的烟越来越浓了。文森特以为仆人要阻止他离开,就站在原地不动。仆人猫着腰去开炉膛,接着那里头传出一阵怒骂,文森特趁仆人没注意往外走。但仆人根本就没追出来。他说的“看你跑到哪里去”是什么意思呢?
乔伊娜神情严肃地站在路旁,她还在等待那不知何方来的宾客,街道已被她扫得干干净净。文森特看着这个地方,看着这个落寞的姑娘,不由得一阵莫名其妙的心酸。他想,妻子丽莎或许多年以前就占据着这个姑娘的位置吧。其实他第一次遇见丽莎时,就从她那鲜艳的脸蛋上看出了那些阴影,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具有如此严酷的内心。几十年的婚姻生活让她的一些秘密暴露出来了,不过如果不来她的家乡,他对她又了解多少呢?即使来了这里,她又还有多少他不了解的东西呢?
文森特抬起头来看远方,环绕此地的那些石头山都像活了似的吐出浓烟,灰烟缓缓地向小镇的上空飘荡过来。但并没有发生火山爆发,也感觉不到地震。再看看周围这些房子,有的冒烟,有的不冒烟,房子里头的人们都不出门。文森特回忆他从乔伊娜的地下室里爬上来的情景,心里想,这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在浓烟中呼吸啊。他要是再不走的话,浓烟会不会占据每一寸空间呢?反正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的。
乔伊娜镇定地握着扫帚站在路边,她也看见了那些烟,她目光清晰,容貌俊俏,大概每一名到此地来的旅客都深深地为她所吸引吧。
文森特不出声地说:“乔伊娜,乔伊娜,我爱你。”但他感到这种爱不是肉体之爱。为什么她年轻,充满朝气,他却对她产生不了性的冲动呢?一定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中间。他崇拜地看着这个姑娘,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28年前,他同丽莎是如何样一见钟情的呢?
乔伊娜向他走来,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说:
“我要走了,我是说我马上又要到下面去了。可是爷爷,您怎么办呢?您看看这些烟,连火车都已经停开了。我一下去,这里就不会有旅客来了,不管坐车来的还是徒步来的。丽莎的父母那么爱您,您为什么不去他们家呢?”
“真的吗?他们爱我?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啊?”
“因为您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告诉您吧,在我们这里,谁也不会让一个外人进自己的屋的,因为太危险。您是自家人,他们才让您在家里待着。已经好几年了,他们一直在唠叨说,假如您来了,他们一定要拯救您的生命呢。您这就去他们家吧。”
乔伊娜消失在灰色的房子里。在文森特眼里,小镇又成了真正的荒凉之地,而那些烟,已慢慢聚拢来了,现在正在下降。也许他只能遵照乔伊娜的话去做。也许在他妻子的父母家中,他就不会有危险。
虽然心里不情愿,文森特还是又跨进了这栋大房子的门。
“这里可不是旅馆,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仆人说。他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楼梯口那里还在冒烟,但那些烟并不朝他涌来,而是拐一个弯,从一个敞开的窗口出去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它们一样。文森特惊骇地看到,屋子外面已是到处浓烟滚滚,能见度两三米都不到了,而他和仆人站的地方,因为门窗关得死,暂时还没有烟。仆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地震这种事,只有那些渴望它到极点的人才会享受得到。”
这么说,丽莎的父母是在地下“享受”,乔伊娜和她的房客们也是在“享受”。在那不见天日、空气稀薄的地方,充斥着窒息人的浓烟……
他仰面躺在躺椅里头,看着从天花板伸下来的、富丽堂皇的枝型吊灯。耳边有人在嘲笑他,说他是“吝啬鬼”。文森特坐起来到处看,是谁在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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