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天子门生

作者:汤学春




  梁业的家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起的木架子屋,青瓦白粉壁,在当年肯定是有点儿气派的,现在却成了老古董。堂屋门楣高大,两边有花格亮窗,窗旁条形鼓壁上嵌有一副对联。那对联虽落了色,却依然工整,写的是:
  耕读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市长盯着那副对联看了好久,点头道:“难得,难得啊!”
  市长跟梁业的父母亲打了招呼,闲扯几句,就匆匆走了,把选择的空间留给梁业。梁业跟父母说了自己面临的选择,母亲道:“我们作田人家,那些洋鬼子不去巴结也罢。”父亲道:“就不说学而优则仕,市长的三顾之恩,也是不能不考虑的。”一种本来的秉性,加上父母之言,梁业作出了选择。当他回校给郑教授回话时,郑岚岚打发了梁业两个字:农民!
  “农民”这两个字,梁业自然懂,它意味着封建残余思想、目光短浅、农民意识,等等。但梁业只能兜着,并想,我们的祖先本来就是农民。
  这就是刚才梁业问李楚达,他像不像个农民的含义。
  至于那电视是怎么拍出来的,梁业真的不得而知。那电视梁业自己也看到了,当时只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梁业是不喜欢炒作的,却也有一点点儿高兴,就是市长看那副对联的特写镜头。然而可悲的是,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没在意那个特写镜头,他们在意的是梁业的来头。
  梁业到市里报到时间比较晚,缺人的岗位已经满员。组织部找他谈话,把他安排到下面的资南区。有电视的宣传,资江市上下没有人不知道梁业的。资南区区委书记夏克勤十分高兴。夏书记高兴有两层意思,这梁业是市长三顾茅庐请来的人才,资南不重视人才肯定不行;更深层次的意思是,这梁业与市长究竟是什么关系呢?那电视是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应付好市长只会两面讨好。
  于是,夏书记把梁业放在区委办公室,负责起草区委文件和他的报告什么的,等于放在自己身边做秘书,实权比区委办主任还大。可是梁业习惯不了那些公文运作,什么突出一个“一”,狠抓一个“二”,稳定一个“三”,发展一个“四”,是为“1234”工程之类,特别反感。一反感,就写不出书记所需要的东西来。老是写不出书记所需要的东西,书记就有点儿痛心疾首:“梁业啊!公文不是散文,散文让人去感悟,而公文是要贯彻的!你把你的灵气移个位置好不好?”
  梁业非但没有将灵气移个位置,甚至还为一个文件跟书记顶了起来。那是一个催收农业税费、包括“五统三提留”的文件,还针对每一个吃皇粮的干部职工搞“连坐制”——谁的兄弟姐妹三姑六舅,在农村不如期完成上交,就以谁的工资作抵。文件是由区委区政府两办起草的,区委办主任尊重梁业,请他过目把关。梁业一看,立即就拿着那文件的打印稿去找夏克勤。
  梁业道:“书记,这个文件值得斟酌。”书记道:“常委集体研究的,已经斟酌过了。”梁业道:“这是违法的。”书记道:“你说什么?”梁业道:“违法的!”夏克勤脸色煞白,嘴皮子颤起好高:“你来当我这个书记好了!”这个梁业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夏克勤转念一想,终于眼睛一亮:既然他是天子门生,那就该压压担子,放下去锻炼。当年毛泽东的儿子还要去朝鲜战场锻炼呢!不是尊重市长么,那更要给他的门生锻炼的机会。
  于是,梁业就被派到了南湖。
  说完这些事,梁业就开门见山道:“我来清溪蹲点,第一件事就是想请李主任走马上任,完善班子。”
  李楚达笑着摇摇头,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你知道清溪村去年的上交情况吗?”
  梁业表示不知道。李楚达就说:“我是去年春节辞去村委会主任职务的,上交的事没管,但情况是了如指掌的。去年全年,清溪村没有向镇里上交一分钱、一粒粮食!可陈嵩凡依然是陈嵩凡,村级政权依然照常运转。所以,你这个副镇长不来也罢。”
  梁业不解:“为什么镇里没有找陈嵩凡的麻烦呢?”李楚达道:“找了,陈嵩凡根本不理睬。”梁业道:“陈嵩凡为什么可以不理睬呢?”李楚达便笑:“这里头可就有些学问了。”然后详细谈了情况。去年,清溪村的村民都是上交了粮食和钱的,而且基本交清了,但钱粮全都卡在陈嵩凡手里。
  每回镇里下来催上交的干部都住在白丽荣的招待所,陈嵩凡总是好吃好喝招待一通,陪着钓两天鱼,回去每人还要打发条把精品烟。总之,陈嵩凡找借口软磨硬拖,催上交的干部被拖下了水,也拉不开脸把他怎么样。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撤了陈嵩凡,清溪就没有支书了。农村发展党员就那么几批。头一批是土改时,斗地主积极的人:第二批是合作化时,搞互助组、农业社积极的人;第三批是“大跃进”和“大炼钢铁”时,喊出亩产万斤,大炼钢铁把树木和木架子房屋烧光的人;第四批是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积极,后来进城搞武斗,入了革委会的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分田单干,以后就再没有发展党员了。一是农民热衷于发财,入党在农村不一定发得了财,清溪没有一家集体企业,村里一点儿油水也没有,入什么党呢?另一个原因是原来的两任支书都没有发展新党员,新党员要是真有能力,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陈嵩凡接任支书的时候,村里的党员基本上都老了。陈嵩凡是在部队入的党,转业回来时他的前任支书都65岁了,实在是干不动了,才将支书卸给他。陈嵩凡做支书五年了,就发展了一个白丽荣,而白丽荣是绝对不会做支书的,所以陈嵩凡只能是清溪村永远的支书。
  梁业道:“陈嵩凡像个土皇帝,村民为什么愿意将钱粮交给他呢?”李楚达笑了:“这里头又有点儿学问了。”
  从前,农民上交都是交谷子。“双抢”一忙完,镇里就搞宣传。宣传车的高音喇叭走村串巷呜哇呜哇叫,叫得人心惶惶。干部下村来配合村班子催上交,绝大多数农户就将谷子往粮站送。这时候粮站办公室总要摆下一长串办公桌,排灌站的、水管站的、堤垸的、兽医站的、屠宰办的、林业办的、特产办的、农机站的、交管站的、公路所的、农电站的、联校的、文化的、广播的……一般都有十七八张桌子。粮站将收购票在这些办公桌上一张张传下去,传到最后交给村会计。农户到会计那里记账。一车车谷子拉出去,换回来一张盖有村财务公章的白纸,多半还要倒贴现金,才算交清。假如一些“刁民”不去村会计那里记账,村班子成员就得喝半年西北风。
  陈嵩凡自然不想喝西北风。这人脑子活泛,就去把粮站的负责人请去招待所,好酒尽灌,好肉尽饱,好烟尽拿,达成协议,在招待所设立个粮谷代征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粮站自然乐意,可那十七八张办公桌却没来得及知道信息。陈嵩凡亲自收粮,也不卡质压价,没有粮站那般苛刻;交到自己村里,别的不说,距离就近了许多,所以村民踊跃交粮,都认定陈嵩凡是在为村民办好事。
  所以,这大笔钱粮,就到了陈嵩凡手里。他雇请民工将谷子灌进从粮站借来的麻袋,扛进招待所封存。先是说粮站没来记账,后来又说那十七八张“办公桌”的钱全都代扣了,总之归村里处理了。那笔钱大约在50万元左右,村民认为处理了就处理了,不再找我逼债就行了。
  梁业心情沉重。他相信李楚达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农村工作如此复杂,陈嵩凡又是这么个人,他在清溪如何立足?又怎样才能有所作为呢?
  星辰稀朗,夜幕低垂,夜色走进了黎明前的黑暗。
  梁业忽然记起:“那个李楚翘何许人也?”
  李楚达再笑:“他可是南湖的黑社会老大呀!南湖的党政干部,不认识翘起的恐怕就只有你梁镇长了。”梁业道:“不是说什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吗?”李楚达道:“你说南湖有什么可供开发?清溪地理偏僻,资源贫乏,却是有一样特色,女人漂亮!李楚翘就开发这个。近几年南湖涌现了不少鸡头鸡婆,李楚翘就是总鸡头!他提供信息,疏通渠道,那些小鸡头小鸡婆都得给他纳贡。他公司的招牌就明目张胆地挂在嘴巴上,日进斗金。他线长面广,也讲究江湖义气,又不危害地方社会治安,确实给南湖的经济搞活带来了实惠,所以,南湖的党政干部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清溪是他的大本营,粗略统计,女人外出做那行的,占农户数的百分之六十。这些户的上交好收,说五百就五百,说一千就一千,崭新的百元大钞刮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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