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天子门生
作者:汤学春
八坨在田里打药。黑锅巴跑过去叫道:“八坨!你上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八坨不理他。黑锅巴将照片一扬:“嘻嘻,六妹!”八坨驻足,这小鬼怎么有六妹的照片?黑锅巴将照片收到身后:“要看,就给五块钱!”小孩子不会做假,事情一定有蹊跷。八坨背着喷雾器走近黑锅巴。“五块钱!”黑锅巴强调道,“我要是给别人看,兴许可得十块呢!”八坨拿不出五块钱,身上只有买农药剩下的二块五角。八坨将钱掏出来,摊在手上,可怜巴巴地伸向黑锅巴。黑锅巴竟然一声叹息道:“八坨,你好可怜的,那就算了吧。”说着,收了那钱,将照片交给八坨,雀跃而去。
八坨一看,只觉天旋地转。六妹同老太爷的事,后来有发展,他是知道的。两个孩子读书,还有上交,他如何供得起?!万般无奈下说服自己,他不能用锄头挖断老太爷的脖子。这事老太爷绝不会吹出去,而六妹与人少交道,想吹也没个地方,他八坨自己不说,就只有天晓得了。八坨这时候想不明白了,这照片是哪来的?照片上的老太爷跟六妹在做那事却是千真万确呀!这种千真万确的照片,连黑锅巴这般小孩子都有了,那全清溪又有谁不知道?八坨并不是一条狗,八坨也是有尊严的!自然,弱者要维护尊严,最便捷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八坨死后,李楚翘闻讯找来黑锅巴,咬牙道:“把这事说出去,我就立即掐死你!”这是后话。
却说当时白丽荣把一段因由说完,梁业脸色铁青,一下子暴跳如雷,拳头拧出水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揽在身上?”梁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房间里冲过来又冲过去。
究竟是谁的错呢?李楚翘的手段是卑鄙,若要诉诸法律,他是逃脱不了干系的;而法律又能对老太爷如何呢?千错万错,错的是他梁业!如果他不弄来水利资金,老边不必向他感恩戴德,不会死;如果他有权使老太爷及早回头,农网改造不会误了时间,细叔不会死;如果他不为了农网改造的事而茶饭无心,白丽荣也就不会去找李楚翘使出杀手锏,八坨也不会死……造物弄人,苍天无眼,这难道就是他建功立业的农村吗?!
梁业一拳头砸在墙壁上。墙壁无损,他的拳头却鲜血直流。
梁业找到李楚达,握紧他的一双手,流泪道:“我要走了,你把清溪的担子挑起来。”
李楚达以为,梁业是将禄位高升。在他心目中,如梁业这等有作为的年轻干部,荣升只是迟早的事。天子门生,本是清溪过客,他要走,一点也不奇怪。至于流泪嘛,他毕竟与清溪有感情,亦在情理之中。李楚达认真地点点头,也没问他荣升何处,以免有巴结之嫌。梁业道:“首先注重苗子,你知根知底,迅速发展新党员,大胆使用年轻人,把村班子健全巩固。其次要注重教育,鼓励孩子们读书。至于清溪的发展,村民的富裕,你只要给他们讲清道理,无需带什么头。村班子办事只要公平、公正、公开,各人搞好自己的家庭而不伤害别人,就是一种无声的也是最有效的带头。”李楚达再次认真点头,却又道:“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梁业拍拍他的肩,摇头道:“不必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好自为之吧。”
南方有一家美国人办的电子认证机构,梁业的一位同学在里面做经理,曾经多次邀他加盟。梁业这次终于下了决心,答应了他的邀请。
南湖镇有直达省城的班车,梁业就不打算去区里了。头天晚上,梁业取出了存放在白丽荣手里的两万块钱,白丽荣也没问他要钱做什么。这时候,梁业准备向白丽荣辞行,进了招待所却不见白丽荣,问李妈王妈,她们也不知道。梁业好遗憾,好失落,却又担心自己儿女情长,会改变主意,便用书包装好那几件替换衣服,并把公文包也塞了进去。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个干部了,他又恢复到了一个学生模样。
临出门,忽又记起一件事,他便去居民线寻找路边店,买了香烛纸钱。来到老边的坟头,只见坟上依然是一堆黄土,尚未长出半根青草。梁业点燃香烛,焚烧纸钱,而后跪在老边碑前,一头磕下。想起来时的情景,老边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梁业泪如泉涌。他默默道:老边叔,原谅我这可耻的逃兵吧……不知跪了多久,身后似有响动,梁业如从一场梦中惊醒。猛一回头,他发现身后竟然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陈姓的李姓的,几乎是全村所有的人!梁业站起来,有点儿不知所措。人们鸦雀无声。在最前面的是老边的三个儿子,老大抓住梁业的一只手,流泪道:“梁书记,父亲虽然走了,但你放心,我们照着你说的去做,不会让你失望的。”
李楚达将梁业拉过一厢,在老边三个儿子的后面站着五位青年,其中有两个女的。都是陌生面孔,却个个显得精明干练。李楚达道:“梁书记嘱咐我的事,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在我辞职期间,就仔细琢磨过了,他们,就是清溪的未来!”
梁业看看他们,匆匆与他们握过手,再跟李楚达拥抱了一下,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梁业径到南湖镇将一纸辞呈递给王怀远。王怀远大惊,诚恳请梁业坐下,给他泡茶,道:“我还正准备报区里、市里,要给你请功呢!”说着,便将一份打印好的报告递给梁业。梁业扫一眼,那报告总结了梁业来南湖后的三大功绩:全镇的水利面貌一新,赢得市电业局新增一个农网改造项目,当年农民上交赢得全市第一。王怀远道:“这些都不是虚报浮夸啊!”梁业无语。王怀远再三追问梁业要去哪儿,梁业只好说了那家电子认证机构。王怀远心道:一定要走,走了也好。这个人不走,迟早是个威胁,迟早要妨碍自己。嘴上却道:“你的辞呈,我可不敢接。你自己去跟夏克勤说,交区委组织部吧。”梁业诚挚道:“我就担心去那里说不清楚,看在同事一场份儿上,请你替我转交吧。”
不知怎么的,曹子明得到了消息,来给梁业送行。梁业将那两万元现金交给他,曹子明坚辞不受。梁业道:“你给那学校承诺了,就应该一诺千金!你干一辈子农村工作,临退休了,可不要给人留下话柄。”曹子明一把抱紧梁业,老泪纵横:“你能不能不走啊?你走了,对于南湖确实是个大损失啊!”
梁业来到车站,购好去省城的车票。等待发车时,他突然看到白丽荣出现在面前。白丽荣拖着个行李箱。她看定梁业,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白丽荣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自从你来清溪的那天起,这话我就对自己说了千万遍!但是我依然身不由己,我爱上了你。这当然是个错误。可你毫不放在心上,从不考虑身边一个活人的感受,同样也是个错误!原谅我,梁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只能跟着你……”
此时此刻,梁业无话可说。
汽车进站,梁业默默登车,白丽荣亦默默尾随着,虽然他们的座位并不在一起。
车是那种豪华大巴。驶过清溪大桥,南湖的田园村落渐渐远去,VCD里放出一首老歌: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啊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啊十里果香/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梁业听着,禁不住泪水长流。
尾声
梁业加盟那家电子认证机构后,两年下来,成绩斐然。那个美国老板拍着梁业的肩膀,竖起大拇指却又摇头:“你这样的人才放在农村,原本就是个错误!”
白丽荣在丽晶国际大酒店打工,由擦地端盘子慢慢做到了餐饮部经理,年薪20万。这与她的勤勉谦和与灵动聪明有关,当然,与梁业和他的同学时常带着美国人来给她捧场,亦不无关系。
两年以后,梁业忽然收到原资江市市长、现任省委副书记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梁业:
如晤。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以及本届人大会议上温总理的报告,你都看到了吧?自然,“三农”问题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中最大最突出的问题。根据资南区委以及资江市委报上来有关你的材料,和一个叫白丽荣的同志给我的万言书,你的情况尽知。我们的民族近百年经历的苦难太多了!现在,我们要由农耕文明走向现代化,困难自然很多,矛盾自然很多,问题自然很多。这需要有人前仆后继,作出牺牲。生命是短暂的,人生不过如此,有力争也有放弃,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能回来,我拟举荐你为资南区委书记。梁业,耕读传家,诗书继世,是我们民族的伟大传统,只有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同步,才是民族复兴的根本所在。你的父辈以此作为对联贴在门楣上,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想,你不会放弃,故写此信。我以为,一号文件和总理的讲话,只是一个转折的开端。以人为本,关爱民生,今后的路还得靠我们自己脚踏实地去走。如果你在南方确实过得轻松愉快,那么此信就算作“为了忘却的纪念”吧。田野在呼唤社会良知,何去何从,望复。
钟嵘
二○○四年四月二十日
梁业读罢,不禁热泪盈眶,问白丽荣:“我们轻松愉快吗?”白丽荣道:“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梁业一声浩叹:“可是,我连个村支书都当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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