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琥珀棋
作者:白天光
二叔说:“你心里有底我就放心了。”
爷俩儿又拉了一些家常,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四十多岁,眉清目秀,个子很高,一身紫绸缎,手握一把檀香扇子,走路很轻,脸上的笑也很温和,脑后的长辫子又黑又亮。康顺指着来人对康唯三说:“这是我的好友罗永豪,你该叫他永豪叔。”
罗永豪抱拳道:“岂敢岂敢,看样子我和康大人的岁数相当,怎好做长辈!”
康唯三连忙说:“你既是我二叔的朋友,我自然要叫你永豪叔了。”
康顺说:“你永豪叔的大闺女翠莲和唯粮已经订了亲,永豪是我的亲家,这可是实在亲戚。”
罗永豪笑了,说:“永沾去宁城巡诊,明日回来,走时嘱咐我要摆个家宴,给唯三接风。不知唯三都喜欢吃些啥,我好让家人去张罗。”
康唯三客套了几句,便说:“想吃江里的鲶鱼,也想吃小鸡炖红蘑,如果有粘豆包就更好了。”
罗永豪哈哈地笑:“真是老康家人,你得意的这一口也是你二叔得意的这一口。”
二叔和罗永豪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康唯三一个人把整个房间都走了一遍,觉得有些陌生。他走到正房中间的那间房子的时候,一下子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他在这屋子里呆了十六年,屋当央的八仙桌是他练字的地方。八仙桌上的砚台和笔筒他也熟悉。墙上还挂着一幅父亲康拓的画,画上一条鱼悠然地跃过了龙门,这也是父亲望子成龙的心迹。父亲的画功虽然不是太精湛,但这鱼跃的神情和龙门的险峻都能让人感觉出来。父亲长得不英俊,但很有学问,他乡试考过第一,但因为一个女人没有去京城参加殿试。这个女人康唯三还有印象,她是宁城装裱画坊陈先生的女儿,叫小坠子。父亲康拓和罗佩祥都经常去画坊,两个男人都喜欢上了这个娇小的女子。小坠子是一个很不着调的女子,经常和康拓下馆子,也和罗佩祥下馆子,听说后来还和康拓、罗佩祥到城西的客栈睡觉,但小坠子既没有嫁给康拓,也没有嫁给罗佩祥,却嫁给了宁城的绿营军将领查尔图。后来罗佩祥不明不白地死了,让人扔到了辽河里。罗家人怀疑是康拓干的。不久,康拓也死于癔病,临死前说:“我要杀死罗佩祥!”在屯里引出了很大的是非,罗家人要把康家告到官府,还是查尔图自己放出话来:“不用告官府了,是我干的。银匠睡了我的老婆。”才将是非平下来。
康唯三又到别的屋子里看了一遍,便去了后宅院,见如糠和唯粮两个人坐在井台上嘻笑着说着什么,也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问:“说些什么呢?”
如糠说:“老叔正给我讲这后宅院的事,他说这后宅院晚上有个美女出没,还能唱戏。”
康唯三问:“唯粮,你啥时看见了?”
唯粮说:“也不是总能看见,去年秋天我到这后宅院摘杏,见一女子在这林间走来走去,后来想起有点像宁城街上的戏子黑芍药。我爹说,是我看戏让那黑芍药勾去了魂,才在迷糊的时候见到黑芍药。我也信了,谁知前几天,我来这后宅院锄草,又看见了那黑芍药。”
康唯三急急地问:“那黑芍药长得什么样?”
唯粮说:“细高挑的个儿,小脸瘦肩,眼睛很大很亮,细眉,长着一嘴小芝麻牙,很齐整很白。皮肉有些黑,要不咋叫黑芍药,走路轻飘飘的。嗓子那个好,唱起戏来又尖又细,却不刺耳朵。黑芍药不总唱戏,每月初十才唱。有时我就发怔,这黑芍药咋能来这后宅院呢,也许真的是我被这戏子迷了魂。”说完,唯粮脸就红了。
康唯三心里一紧,这黑芍药能是她吗?
三、敌人重缝
康唯三和如糠已在罗家屯安顿了下来,在屯里屯外都走了一遍,又按照二叔的嘱咐,在土地庙和祈雨庙烧了香。康唯三还叮嘱儿子,过些日子建棋园的时候也要把这两座庙修缮一下。
康唯三把建棋园的事情交给了如糠,他只给儿子出了一个棋园的建筑图,这是他一年以前在京城就已经画好的。棋园分两块,以辽河为界,河两岸各建起一座占地三垧的阁楼,围着阁楼再建一些茶坊、酒馆、澡堂子、戏园子。茶坊叫将栖亭,酒馆叫仕贤楼,戏园子叫相乐栈,澡堂子叫卒尘浴池,这些都是棋园的附雅之物,不能淡化了棋园的庄重,康唯三认定,罗家屯转眼就会成为棋乐园。
康唯三还计划在棋园的东片引出一条水渠来,让罗家屯农人用来灌溉,还要为罗家屯修村墙。康唯三认为,二叔说得很对,想入乡随俗就得拿出真诚来。罗家人知道了康唯三的举动,也都很感动。罗永豪和罗永沾也宴请了康唯三,说修村墙动工时,罗家人将无偿出劳金。康唯三觉得回乡一切都很顺利,不再是大清的工部尚书,走路也不必小心翼翼了。
这天,是农历初十,康唯三没有惊动别人,自己搭了一辆马车去了宁城县城。
宁城只有一个戏园子,在城南白塔下面,叫大红袍戏园子。戏园子的掌柜叫胡玉红,艺名“大红袍”,是一个精瘦的爷们儿,反串唱青衣,化了妆,在戏台上一伸莲花指,是个俊得不能再俊的女子。他老婆艺名叫青倭瓜,生就一副男相,反串男丑,也很叫绝。园子里唱戏的都是他自家人,很少接纳外来的戏子。大红袍三个儿子三房儿媳,两个闺女两个女婿,能唱戏时唱戏,下了场也能操胡琴吹喇叭。也不知道这黑芍药怎么进的这戏园子。
康唯三不知道黑芍药是不是小乌米。唯粮在说黑芍药的时候,那相貌那做派分明是小乌米。夫人死了以后,小乌米就回老家了,这是康唯三和小乌米都不情愿的事。康唯三和小乌米的事,是瞒不住夫人的,但她仍然对小乌米很好。她知道表妹不可能做康唯三的妾,当初把小乌米带到京城的时候,姨曾叮嘱她,要在京城给小乌米找个好人家。夫人临终前对康唯三说:“我死后,你必须把小乌米打发回老家去,不然,我在阴曹地府也不让你安宁,你哮喘的时候就是我在阴曹地府对你发威。”夫人死后,康唯三果然哮喘加重,如糠对小姨也不太敬重,康唯三只好让小乌米离开了京城。他给了小乌米几根金条,这足够小乌米活几辈子的了。临别那天,小乌米哭成了泪人,说:“是爷们儿你就把官辞了回老家去,我等你。如果你不娶我,我也死给你看。”康唯三也答应过几年就回老家娶她。
大红袍戏园子这天很热闹,人们急等着要看黑芍药。康唯三买了戏园子里最好的座位,叫爷桌。爷桌在台下四排凳子的后面,高出一个台阶,三面红木雕花屏风围着,屏风里有八仙桌太师椅,还有一位侍人扇扇子、递手巾板儿,除了有老红茶,还有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红油牛肉干、一壶土烧酒。宁城没有人识得康唯三,以为他是来做生意的关里老爷。平日里开戏,爷桌都是空着的,因为爷桌的价钱太贵。爷桌上有人坐,这戏园子里就能静下来,人们在叫好的时候也会屏住呼吸,因为谁也不知道爷桌上坐的是何等人物。
戏园子里的戏远比不上京城的大戏。京城的戏都是京戏和昆曲,戏园子里唱的是一色的莲花落。大红袍和青倭瓜上场,演得很拙劣,都是荤口,台下的人叫好也叫得拙劣,掺杂着粗话和屁嗝。大红袍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妇也唱了一出折子戏,唱功稚嫩,听不出戏味来,但也挡不住台下人叫好。
果然,压轴戏是黑芍药出场。这黑芍药一袭黑衣,头上插满了金钗、银钗、宝石、玛瑙,还插了两根雉鸡毛,脸上的胭脂涂得不多,油彩也淡,牙齿洁白。她轻飘地上台,一招一式显得很自然随意。她唱的是戏园子里自编自创的折子戏。大概的意思康唯三是听懂了,是说一位风尘女子流落他乡,找自己的丈夫,一直没找着。戏的后半段是黑芍药清唱的慢板,康唯三这才听清楚——
人生就是一盘棋,
人的命就是棋一盘,
我走日你走田,
我是百姓你是官,
我是女你是男,
我是苦你是甜,
我这寻夫的路啊何时能走完。
……
康唯三怔了,这哪是戏文!这是一天晚上小乌米坐在后花园抚古筝唱给他的,只是最后一句改了,原来那一句是:我这步棋啊是落在京都还是落在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