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大鱼、火焰和探油仪

作者:刘玉栋




  来到岸边,元红看到九果这副模样,守着这么多人,嘴角上方的小酒窝急剧抽动几下,像是要哭的样子。九果的心里热热的,九果的胃里像吃多了地瓜那样烧起来。“老天爷,太大了,太大了,说出来你们都不信,跟我身子这么长,这么长……哪有这么大的鱼呀,听都没听说过……”
  九果着魔似的,不停地比画着。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看,汽车。”人们抬头望去,高高的河堤上,真的出现了一长排绿色的汽车,前面是两辆北京吉普,后面紧跟着两辆带绿篷子的大解放,再后面的汽车就更加奇怪,都驮着一架像塔那样的四四方方的铁梯子,铁梯子斜趴在汽车后面,那架势,高射炮似的。车队浩浩荡荡,腾起的尘土遮住了堤上的树木。
  连拖拉机都是稀罕物的年月里,谁见过这么多汽车,并且全都是古古怪怪的模样。包括九果、元泰和元红在内,所有的人都张着大口,盯着汽车像王八那样缓慢地朝村子方向爬来。除了远处抽水机的马达声,西大湾一时变得鸦雀无声。随着这些古古怪怪的汽车朝自己开过来,人们的心里也开始变得古古怪怪起来。
  人们忘掉了大鱼。
  九果忘掉了疼痛。
  这天下午,九果蹲在树上抡竹竿,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竹竿攥在手中,重如锄头铁锨。他的力气似乎让那条大鱼给耗尽了带走了。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被大鱼尾巴划破的那块,足有半柞长。多亏元泰家有紫药水,元泰给他抹紫药水时,他咬着牙,一声没吭,但似乎有泪花闪出来。元红盯着他看,他的脸涨得通红。九果害臊了,咋能在女孩子面前流眼泪呢。
  此时,九果的皮肤火烫火烫,眼球儿像火球,满树红彤彤的。小枣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眼球生疼。他攒足力气抡一竿子,眼前的小枣却并不见少。元泰的精神头也不如上午足了,他多是蹲在树上盯着下面的小媳妇发呆。九果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九果却连看小媳妇的力气都没有。不仅仅是力气,他的魂儿似乎也随那条大鱼去了,虽说是蹲在枣树上,可眼前晃动的总是那片芦苇丛。那阴凉的芦苇丛,腐臭的水,大鱼的腥气,黏滑的身子,牛犊子般的力量,随之而来的是那一辆辆的汽车。它们通体闪着光,唐突地闯进九果的脑袋里,九果的脑瓜子就开始嗡隆嗡隆响。那怪怪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九果变得烦躁,不踏实,有点儿害怕,并且双手不停地哆嗦起来。这是不曾有过的,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知道大鱼和汽车到底意味着什么。九果禁不住喊了一声:
  “元泰。”
  元泰回过头来:“呀,九果,九果的脸像着了火呢。”
  “我冷。”九果的声音有些抖,上下牙叩得“咔咔”响。
  “你是不是发烧?”
  “上午还好好的,发啥烧?”
  元泰还是挪过身子来。在树上,他的样子很笨拙,一手提着竹竿,一手攥着树枝。当他把手放在九果的额头上时,大叫一声:“哎哟,烫死人了。不行,去喊组长请假,你烧呢。”
  看着元泰火烧屁股的样子,九果心头一热。元泰真够哥们儿啊!九果跳下树,太阳穴怦怦地跳,脑瓜子生疼。
  “我送你回去。”
  “不用,又不是三岁孩子。”
  “滚鸡巴蛋的,看你这熊样吧。”
  元泰搀扶着九果,一步步朝树林子外面走去。
  九果猛地想起他和元泰在枣树趟子里捉麻雀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上树爬墙,无所不能。他们专盯那些刚出窝不久的小麻雀。盯上一只追起来没完没了,脚下的玉米苗和豆棵子不知让他们踩断多少。最后,他们眼瞅着麻雀一头栽在地上,累死了。一天能追死好几只麻雀呢。他们从小就这样在一块儿疯。
  “元泰,啥时候咱还追死几只麻雀玩玩?”
  “多大了,还追麻雀?就是追,也该追大闺女了吧。”元泰说完,嘿嘿地笑起来。
  一提大闺女,九果猛地想到哥哥。对呀,明天一大早,哥哥就该走了。九果的心里沉重许多。
  回到家,九果一头栽在炕上,元泰是怎么走的,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响了好几遍,都是元泰他爹的阴阳怪调,他听到娘在院子里追鸡的声音,后来,他又听到爹的咳嗽声。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似乎沉入浑浑的水中,鼻子里满是那腥腥的气息,那条大鱼又出来了,它足有一扁担那么长。它驮着他,向水深处游去。它要把我驮到哪里去?可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贴在鱼背上,根本无法动弹……
  “九果,九果,起来吃饭了……”
  是娘的叫声。
  九果张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九果,九果,起来吃饭了。”
  娘的声音近了。
  “哎哟,烫死人了。”
  娘的手刚一碰到九果,就喊。
  “立果,快拿大白药片来,九果发烧呢。”
  哥哥来到身边,一摸九果的头,也叫了一声:“去喊王大胖子吧,得打针呢。”
  “不用打针,没事。”
  九果的身子似乎从水里浮上来,他睁开眼,看到娘乱蓬蓬的头发和哥哥黝黑的脸,一斜眼,又看到外间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坐着爹和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媒人。
  “先吃上药。”娘说。
  九果斜着身子,喝一口水,把药吞进去,嗓子火辣辣地疼。
  九果又钻进水中,这一次,他看到身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鱼,它们围着自己,摆动着漂亮的尾巴。九果憋得慌,把头伸出水来,看到元红坐在岸边。元红穿着一件粉色的小褂,正朝他笑。
  “元红。”他喊了一声。
  “元红。”他又喊了一声。
  他发现,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元红的身子也越来越小。
  “元红。”
  九果歇斯底里地喊,竟然把自己喊醒了。他猛地听到外间屋传来哭声。
  是爹的。爹怎么哭呢?爹一边哭一边说:
  “爹忍气吞声,这辈子活得窝囊,你爷爷开木匠铺,省吃俭用一辈子,攒下一百亩地,没想到却绊了个人的脚,这跟头摔得结实啊!地主,你爹我一辈子背着这恶名,压得喘不过气来。要不是解放前娶了你娘,爹也打一辈子光棍了。爹对不住你们啊,我不配当爹呀……”
  爹说着,竟然自己扇起自己耳光来。
  “啪,啪,啪……”
  “老马,老马,你这是干啥呢?”
  那个留山羊胡子的男人忙站起来拉爹的手。
  “老马老马,你这是干啥呢?不管咋说,今天是立果的喜日子吧?你是老脑筋,立果走到哪里,生的孩子不都是咱老马家的后人?”
  “人家不让姓马呀。”爹哭道。
  “不姓马也是咱的后呢。”
  娘坐在一旁抹眼泪,哥哥的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垂着,一声不吭。
  九果躺在炕上,心里堵得难受,抹一把脸,全是眼泪。哥长得这么好,凭什么就娶不上媳妇?九果心里愤愤不平,他又想到元泰能去参军,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去参军?凭什么?凭什么?他心里难受,就像被一团团黑棉絮塞得严严实实,撕都撕不透。
  “爹,娘,我不怪你们。”
  这时候,哥抬起头,他的声音有点儿颤。
  “我心里啥都明白,人的命,天注定,谁让咱成分不好呢。我就是觉得,你们把我养这么大。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