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大鱼、火焰和探油仪

作者:刘玉栋

大湾那片如同镜子一样平静的水和枯黄的芦苇荡,村子尽收眼底。
  这一年的秋冬之交,大地秩序井然,生机勃勃,人们的内心也变得安宁,新鲜的粮食让大家脸上有了光泽。从这一年开始,人们不再为粮食发愁。
  种上冬小麦后,九果专心捕起鱼来。他又想起当年地质队的王司机告诉他的药鱼方子。小米、猪大油、安眠药。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傍晚,就在方圆几十里内的池塘间穿来穿去。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便披星戴月地赶到撒过小米的池塘,把一条条迷迷糊糊浮在水面的鱼捞起来。就这样,今天收拾这一个,明天收拾那一个,附近的大小池塘没有他不知道的。周围村子里的人也都认识他,一见他,孩子们隔好远就喊,娘,那个卖鱼的来了,快来买吧。他的鱼新鲜,价格低,他脑瓜也活,没钱买的可以用粮食或粮票换。因此他的鱼卖得特别快。不到中午,鱼就卖光了。回到家,吃完中午饭,他就美美地睡上一下午。这段时间,他的口袋鼓了起来,攒了一些钱和粮票,有时候在镇上赶集回来,就给娘和爹割刀肉或买斤肉包子,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爹的嘴巴吧唧吧唧响,吃得满嘴流油时,他的心里就变得特别烦,他恨不得把肉从爹的嘴里抠出来。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和冲动感到不安。然而,那团堵在他心里的火焰却已渐渐弱了下去。多年来,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对高家父子似乎恨不起来了,只剩下讨厌他们,碰见支书他只是远远地躲着走。
  有一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是从邻居高三爷的口里听到的,应该很准。高三爷说元红年底要出嫁了,人家婆家准备大操大办呢。高三爷的这句话让他一宿没有睡着。他翻来覆去,如鲠在喉,心里也说不上是啥滋味儿,并且不断地告诫自己,人家本来就不是你的,人家不属于你……后来,他的脑子里全是元红的影子,头发、嘴唇、耳朵、乳房、大腿,还有雪白的肌肤。他无法控制自己,嘴里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早晨,他把头发和脸浸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半天,然后把头从水里拔出来,就像牲畜一样使劲儿地甩,他感到痛快许多。他拿毛巾擦干头发,推出自行车,骑上去,一会儿就把村子甩到身后。
  这一天早晨,九果没去捕鱼,而是爬上河堤。骑在车子上,远远地,他就看到那间残破的小房子,他迟疑一下,没停下来,又向前骑了好远,直到看不见那间小房子为止。在一个土堆前,他停下车子,点着一支烟。薄雾渐渐散去,风似乎变大了,尽管阳光不错,但天气清冷清冷。他只穿一件蓝秋衣,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腋下,在两棵树间来回走动着。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路过,顺便瞟他两眼,没有他认识的。
  这里是通向河口镇的必经之路。九果抬头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他知道她不一会儿就要从这里路过。经过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他此时已是心如止水。
  我只是看她一眼。他想。
  果然,元红的自行车闪着金光从远处过来了。由于是迎着太阳,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这肯定是她。
  他盯着她。但她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个站在路边、头发蓬松、眼睛通红的人。她脸上的表情冷得如同这初冬清晨的天气一般。而他却像个木桩,一动不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她的脸色苍白,比夏天瘦了,当她从他身边过去时,他似乎闻到一股他熟悉的香味儿。
  随后,他回到家中,躺进低矮阴暗的小屋子里。他盯着屋顶和四壁。被时光和烟尘熏得黢黑的苇箔和檀条上挂着几张蜘蛛网;被爹娘贴在土墙壁上的报纸和烟卷盒已变成黄褐色,在“丰收”和“绿叶”之间,是一行暗淡的字:“英明领袖华主席。”对面的墙上还有一块比蒲扇大不了多少的镜子,上面被放射着光芒的红太阳占去一角,旁边还有一段毛主席语录。爹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屋子和院子里都很静,静得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他突然感觉到家里缺少一件东西。什么呢?他的脑袋瓜子转了好几圈儿,猛地一拍脑门,从床上坐起来。钟表,对,就是钟表。几年前,他曾在元泰家,盯着他家墙上的挂钟发过呆,那圆圆的银色钟摆优雅地摇摆着,滴答、滴答……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从铺盖卷下面的席子底下,抓起叠得整整齐齐的两卷钱,几步便跨出家门,他又一次踏上自行车。这一次他蹬得飞快,穿过村庄、小镇,如同背后有人推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像飞起来似的。他向三十里外的县城飞去。
  这一天,九果在县百货大楼,花了42块钱,买了一台“烟台”牌挂钟。这是他有生以来花掉的最大一笔钱,是他卖了近两个月的鱼攒下来的钱,他没跟娘说,更没跟爹商量。他抱着挂钟从百货大楼走出来,兴奋得肉和骨头都在抖。
  他抬头看天。
  天瓦蓝瓦蓝。
  他回来的时候骑得很慢。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把挂钟揽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他突然想到孩子,他抱着孩子,自己的孩子。他心里很害臊。
  回到家时,天近傍晚,一进村子,碰见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呀,九果,买了新挂钟啊。”他点着头.嘿嘿笑。他能看出别人眼里的惊讶。他心里很舒服。这半年来,村里人似乎把他忘掉了。他独来独往,捕鱼捉虾,不参加村里的任何聚会。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整天皱着眉头、不合群的人。再说,他还蹲过几年牢狱。人们平时很难从他脸上看到笑容。但这一天傍晚。人们看见他笑得很灿烂。
  九果抱着挂钟,走进家门,着实把爹娘吓了一跳。
  “九果,哪儿来的挂钟?”爹问。
  “还是新的呢!”娘说。
  爹和娘站得整整齐齐的,就像两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
  “快接着。”九果说。
  爹一伸手,看到手脏,又缩回去。娘把手在衣服上抹两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学着九果的样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九果长吁一口气,他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然后一挥手,“走,挂到墙上去。”
  九果来到爹娘的屋里,屋里已黑透,九果顺手拉开电灯,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来。
  “娘,挂在这两个镜子中间咋样?”
  “好啊。”娘点头。爹也点头。
  他让爹拿来锤子钉子,自己坐在木柜上,只两下,他就把钉子砸实在土墙上,他从娘手里接过挂钟,轻轻地挂在上面,手慢慢离开。挂钟一动不动,好像在这墙上已贴了好长时间。他学着商店服务员告诉他的样子,把钟摆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低下头,把它轻轻地挂在钟心上,然后他又拿出那把像钥匙一样的东西,插进表盘上那两个像眼睛似的洞里,“咯吱、咯吱”,一个里头拧上十来下。他用食指拨一下钟摆,钟摆就左右摆动起来,挂钟立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九果把挂钟的玻璃罩盖上,插实,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他站在爹娘中间,搓着手说:“咋样?”
  爹和娘点着头,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三个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抬着头盯着北墙上的新挂钟,新挂钟的表盘和钟摆闪着银亮的光。三个人正沉浸在这节奏感很强的“咔嚓”声中,突然,“咣”的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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