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时令的话显然给了取灯鼓励,她再次觉得时令身上就具备这种勇往直前、做事不三心二意的精神,她也再次想到刚才时令要给她交代工作,支走哥哥向文成并没有什么不对。
时令给取灯说完工作,就要转移,说天亮前他还要过孝河。现在孝河沿岸多了几座炮楼,他应该在天亮前闪过炮楼过河。
时令出了世安堂,翻过向家的院墙走出村,取灯也翻过墙去送时令。两人顺着墙根往南走,不一会儿就把笨花抛在了身后。时令对取灯说:“回去吧,越送越远,地光场净的也没有个青纱帐遮掩。”取灯对时令说:“我想再送送你,再请你多嘱咐我几句话。脱产和教夜校可不一样,这从哪儿开始呀。”时令停住脚步,没有马上回答取灯的话,只拿眼睛看取灯。取灯发现时令看她,就低头看路边的茅草。
月亮在正南,很圆很亮。取灯和时令的影子铺在这条黄土小道上,显得很黑很短。
取灯见时令不说话,又说:“时令同志,我再问你一句话吧。”她第一次管时令叫了同志。
时令说:“问吧,看来还挺郑重其事,还称呼起了同志。”
取灯说:“刚才我问的话也许你不好回答,从哪儿开始干工作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工作方法。你准是让我自己回答自己吧。我再问你一句别的吧。你离开咱们四区,还想不想咱们四区?”
时令想了想说:“邻家,你说呢?”刚才取灯管时令叫同志,现在时令管取灯叫邻家。时令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想,现在就管取灯叫同志还为时过早,直呼其名叫取灯又有点不方便,就选择了“邻家”这个词。邻家是个无可挑剔的称谓,有几分轻淡,还有几分亲近。
取灯问时令想不想四区,时令反过来让取灯回答。取灯想了想,把齐肩的黑发向后一摇,冲时令歪过头,机灵地说:“你不是说百人百姓百脾气么,谁知道你是什么脾气。”
时令说:“我那句话是和群众打交道的体会,并不适用于自己的同志和战友。”
取灯说:“我是你的同志和战友?那你刚才还叫我邻家。”
时令说:“邻家加战友不就更近了?现在我正和你说话,要是敌人打过来,眼前正有条战壕,我们往战壕里一趴,不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取灯觉得时令的话既机智又富革命情意,但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时令说他必须赶快过孝河,明天敌工部的人在孝河以南集合。不久他们就要过封锁沟,到东边执行任务。时令说完果断地一转身就走下小道,朝着一片干花柴地走去。取灯也转回身往笨花走。
取灯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人踏着干花柴又走过来,这当然是时令。她站下问他:“怎么又回来了,莫非还有事?”时令说:“还有件事,也不重要。”取灯说:“快说吧,这么吞吐并不是你的性格。”时令说:“你要脱产了,怎么就想不到‘动员’我一样东西?我是个脱产干部呀。”
取灯对时令这番话没有思想准备。她隐约听说,八路军时兴互相动员东西:一顶军帽,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一条皮带,甚至手枪、子弹。互相动员东西是八路军革命情意的互相表达,但取灯还不曾想到从时令身上动员东西。也许“动员”是抗日队伍里的一种时尚,你懂得了“动员”,便是真正的脱产干部了。这时时令先开了口,他直截了当地问取灯:“你不想动员我这条皮带?”取灯不知怎样回答,或许她感到一条皮带的分量是很重的。时令却早已把皮带从腰间解下来,交到取灯手中说:“真不知你系上皮带什么样,你系上我看看。”
取灯把皮带系在腰间,一脚迈到一个畦背上,轻轻摇了摇头发说:“看吧。”
时令眼前是一个全新的取灯,一条皮带把取灯打整得十分英气。月光下,时令才第一次看清了取灯的身材,也才想到刚才取灯问他,离开四区还想不想四区这句话的珍贵。莫非取灯的话里另有意思?他不准备立刻让取灯去证实,只是想,战争年代,人还是暂时忽略一下自己为好。现在让他动心的是取灯大襟上那支钢笔:金灿灿的挂钩像麦穗。时令想,派克的。他开始打这杆钢笔的主意了,他想,我替取灯动员了我的皮带,取灯没准儿会替我动员了她自己那支钢笔吧?但是取灯没有提到钢笔的事。取灯的钢笔是不会轻易被人动员去的,那是老父亲向喜赠她的,她珍重它。
时令见取灯不提钢笔的事,便又后悔起刚才的闪念,心想我简直快成狭隘小人了,送人一条皮带为什么就想要人家一支钢笔。他这才和取灯握了手,又急忙转回了干花柴地。
取灯系着皮带往笨花走,只觉得离抗日近了许多。她弄不清这是因为系上了时令的皮带,还是因为她要脱产,也许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她想,要是只脱产没皮带,看起来仍然和老百姓没什么区别;要是只系皮带不脱产,看上去就有几分虚荣。那么,时令送给她皮带,无论如何是件再合适不过的事。
取灯系着皮带往笨花走,像一次革命演习一样。她假想着干部们的进村方式,便不走大路,专走僻静小道儿。她微微猫着腰,在月亮的黑影儿里七拐八拐地拐到自己家门口,轻轻推开家门又轻轻掩上,然后径直来到世安堂。她看见世安堂的窗纸还亮着,便拍了拍门说:“向文成同志在家吗?”
向文成听出是取灯,可他没有去给取灯开门。取灯自己推门进来,见向文成一个人在屋里闷坐着,就知道他这是还在为时令刚才的态度不痛快。她对向文成说:“大哥,别为刚才的事不高兴了,时令也是按组织原则处事呢。”
向文成说:“其实他跟你谈什么,不说我也猜出了八九分,无非是动员你脱产。咱家人抗日,还用他动员?算了,咱们顾不得说他了,快说说你什么时候走吧。”
取灯说:“时令说,最近就叫我上区里报到。好在是四区,今后还得围着咱笨花转。”
向文成说:“好在向家人拿‘走’也不当回事,咱不能自不量力地说自己是国家的栋梁,可个人命运也总是和国家的命运联系着。有备还小,将来家里也留不下。”
取灯说:“我一离家,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咱爹咱娘。咱爹的人生选择我很能理解,可那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呀。娘的身体也不怎么壮实……再就是有备,挺聪明的孩子,没赶上好时候,连个正经学校也没机会上。今后,大哥你对他管得也不能太死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取灯和向文成说话,说到了窗户纸发白。
第七章
45
那天梅阁拿走花样,同艾就叫过秀芝说:“梅阁的脸色可不对,还有点儿恍恍惚惚的。这孩子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咱们得帮帮她。”秀芝说:“文成让她吃药,她也拧着不吃。”
向文成从门外走进来,同艾问向文成:“梅阁的病是不是弱症?”向文成说:“十有八九是。我正托人给她找药呢。”同艾说:“快托托人吧,看把这孩子煎熬的,可怜见。”向文成说:“有种专治这病的药叫链霉素,这药只有天津有,贵得很,从天津买要好几块钱一支。在咱们这里买,一支就得两斗麦子。”同艾说:“大粪牛还能舍得拿麦子给梅阁换药?”向文成说:“可舍不得。我盘算,先把药进来,咱替她打针,治病要紧。可是怎么才能把药买回来呢,我一时还没想好。”同艾说:“找找你叔叔吧,他整天跑天津。”向文成说:“最近一个时期,他不常去天津了,宫崎的事让我叔叔伤透了心。”同艾说:“你说宫崎买他的花,不给钱光让他卖灯,有他那样的糊涂人没有,他才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向桂“栽”到了卖植物油灯这件事上。宫崎通过韩先生从裕逢厚套购棉花,半个兆州的棉花都给了宫崎。为了满足宫崎无限的需求,向桂用重金高价收购棉花,支出了大量现金,可向桂得到的只是宫崎的植物油灯。偏偏向桂对植物油灯的市场估计有误:现在,随着抗日形势的发展,许多人家连灯都不点了,目前几屋子植物油灯扔在仓库里卖不出去,裕逢厚让这些灯压得已濒临倒闭。向桂自觉没脸回村见同艾和向文成,只派小妮儿不时回村看看。小妮儿有时给同艾带一小蒲包橘子,有时带几斤炸食。同艾生性和笨花人不同,在南方又养成了爱吃水果的习惯,对水果吃得还很挑剔。同艾看见小妮儿的蒲包也不推让,迫不及待地解开麻绳,拿出一个橘子掰开尝尝说:“倒是黄岩橘子。这兵荒马乱的,城里还有人买橘子。”小妮儿说:“都是日本人买,有几个日本娘儿们整天穿着趿拉板围着水果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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