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一场持续半年的官司以村人的胜利而告终,一时间笨花人群情高涨,借此东风,向文成和甘子明立即在笨花兴建起新式国民小学一座,学校定名为笨花村两级小学堂。在向文成的鼓动下,甘子明彻底终止了他在北京的学业,自任两级小学堂校长。
校长甘子明还担任着两级的算数和国文课。他请向文成也去任课,向文成说:“眼下教员不好找,我打个补丁吧,把常识和修身交给我吧,这两门课灵活。”
向文成在世安堂开张的同时,还在“洋学”兼教常识和修身。
洋学位于后街东头,从前这里是一座破败的关帝庙,和佟家只一墙之隔。洋学的读书声常传到佟家。佟法年像遭了大难一样,东躲西藏也躲不过隔壁的读书声。但是佟法年的两个儿子对此却另有态度,大儿子佟继业经营着佟家的花坊,他不仅不赞成父亲对学校的态度,还背着父亲,自作主张去县城采购些铅笔、橡皮到洋学散发。小儿子佟继臣正在洋学读书,也帮助哥哥把橡皮、铅笔分发给同学,学生们每人均得到铅笔两杆,橡皮一块。佟继业还对甘子明说,现在甘子明和向文成在村里从事的事业是与科学、民主的新文化运动同步的,没想到自己的家庭成了这个运动的障碍。他批评了他爹佟法年,还决心给学校做点小小的贡献。甘子明便表态说,凡为村中的教育事业做贡献者,来者不拒。
佟继业真的批评过佟法年,说他不会审时度势。佟法年就说,就等着你审时度势呢,你最好把佟家的宅院都让出来。
每逢甘子明和向文成提起打官司建学校的事,甘子明就说:“文成,你猜这次的事最该感谢的是谁?”向文成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向文成借了一句《三国演义》中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时的名言,玩笑着说明他二人是这次打官司的英雄。甘子明说:“不是。你我虽有志向,但两手空空也难成大事。”向文成说:“我知道了,你是说我娘那二百块钱吧?”甘子明说:“没有那二百块钱,你家利农粪厂里可只有大粪呀。一干人马一住半年——老人的贡献咱们可不能忘记。等明年吧,明年官地收了花,怎么也得还我喜婶子的账。”向文成说:“明年,我算了算,要添置的东西还不少哩。教室里要买洋炉子,操场要一副篮球架子,有了架子还得有球。院里也不能光是丁香月季,除了灌木,咱还得种几棵乔木,要种还得种几棵稀罕的。我想让甘运来从南方给买点水杉、银杏。我娘的账……等世安堂有了赚项叫世安堂还吧。”
向文成说叫世安堂还账,就好像世安堂是个人,是个外人。
风把甘子明刮进世安堂,甘子明看见正在收拾药包的向文成,出口成章带出诗韵地说:“风好大,吹起一沓包药纸。”
向文成也不假思索地对曰:“门虽小,刮进一个长衫人。”
甘子明又说:“小屋落坐下,灰长衫眼前还是包药纸。”
向文成说:“大风刮起包药纸,捎带刮走一个大碾盘。”
甘子明说:“要是瞎话说大风刮走一个大碾盘我就信了。”
向文成说:“大风刮走了大碾盘正是瞎话说的。”
甘子明来世安堂,向文成也不必让座,从来都是甘子明自己找座儿。甘子明也坐在墙角的沙发上,来世安堂的客人大都愿意坐在那个庞然大物上。甘子明抽烟。他穿着讲究,但抽烟潦草,一把短烟袋,一个油渍麻花的烟荷包,总是被他攥在手里。说话时,烟袋便在荷包里一搅和一搅和地装烟。
甘子明说:“我又算服了。咱不说自然风了,说点国风吧。”
向文成说:“你顶着风来,我就知道你有事要说。”
甘子明说:“认识西关的王光致吧?”
向文成说:“他不是在保定二师上学吗。”
甘子明说:“咱县在保定二师有三个学生,王光致是一个,还有一个叫葛咏堂的,高村还有一个叫胡佩之。王光致回来了,找我谈了两件事,这事虽然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可我也必得先传给你。”
向文成不急于追问是什么事,但已经意识到事非寻常。他没见过王光致,可他知道王光致不仅在保定二师上学,他还联着二师学潮①。但甘子明不说,他只说:“文成,我最愿意听你断事,你猜猜吧。”
向文成说:“这叫朋友们打坐在世安堂,猜一猜甘子明腹内思想。咱也不用像唱《坐宫》似的,来那么多‘不是’,现在我只是想以后洋学谁来当校长。”甘子明听了向文成的话,把手里的烟袋往沙发上一按,惊讶着感叹道:“文成,你断事真叫人瘆得慌,连个判断过程都不用,张口就来。”
向文成知道他已猜对八九,反而沉默下来,他那很少严肃的脸也显出严肃,一只手的大拇指神经质地用力摁住腮帮子,把腮帮子摁出一个坑。
甘子明说:“既然你也猜中了,我也不用瞒你了,王光致是北方特委②派来的,他找我两件事,其一是打听春蕾书店,其二是跟我商量去十五中的事。原因我想不必和你多费口舌,一句话,形势发展的需要。我要重点给你说说春蕾书店的事。王光致说,向文成的春蕾书店太红了,已经引起了当局注意。他说,你弄点《复活》《爱玛》一类的书尚可;《短裤党》《少年飘泊者》就不宜摆,你赶快告诉伙计把惹眼的书从架上拿下来。看来春蕾书店会另有用场。”
春蕾书店也是向家在县城经营的商铺之一。书店盈利有限,但经营着各种新书。向文成自任经理,但并不直接坐镇经营,只掌握着进书和经营方向。最近借北京的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春蕾书店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向文成也知道春蕾书店太“红”了,说:“行,风一停我就进城,叫伙计把书撤下来了事。可我想的还是你离开笨花以后的事。”
甘子明说:“我也想过,县里的十五中和咱的两级小学比,自然十五中重要,现在那里热闹倒是热闹,有点不可收拾了。学生为建立伙食团跟校方闹闹尚可,推倒个城隍庙的泥胎也不算过分。要赶走校长就非同小可。凡此都要有人梳理引导,这就是王光致约见我的目的。我要是真走了,咱们的洋学校长你先兼起来吧,级任的课对你也没什么,算术还不到鸡兔同笼呢。那点国文你不用备课也能应付。当然,洋学也不能拴住你,你还有世安堂。待有了合适的校长,我就会给你推荐。”
甘子明和向文成的谈话已步入正题,气氛显得很沉闷。那些于国于民的大道理,他们之间实在用不着互相分析、告诫;对上级的新举措他们也用不着或阻拦或劝慰。这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吧,他们只在心里互道珍重。甘子明感觉到世安堂气氛的沉闷,又见向文成拇指顶在腮帮子上越陷越深,他很想活跃一下气氛,便说:刚才我在大风里真看见瞎话了,瞎话没有说大风刮走碾盘的事,我看他在大风里佝偻着腰东抓西挠,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大风刮走了他的帽子。后来他在村西口追上了他的帽子,拿起来一看是西贝家榆树上的老鸹窝。
向文成说:“瞎话的帽子准是刮上了树,老鸹们没了窝,就把瞎话的帽子当了窝。”——向文成立时就领会了甘子明讲此笑话的用意,他振作起来,积极附和着甘子明。
22
同艾正就着小菜喝粥,西院传来吵闹声,这是向桂那一支。同艾和秀芝仔细听听,是向桂的大房聋扔子在骂,二房小妮儿在哭。
向家的老人鹏举过世后,按照村人的习惯,向桂和向喜分了家,向桂这支仍然住在原先的西院;向喜这支住东院。东院对西院的吵闹并不陌生。自从向桂把小妮儿明媒正娶娶到家中后,这种吵闹便没有断过。西院的居住格局是这样:向桂的大房扔子住东房,小妮儿住西房,向桂自己住正房。向桂摆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架式,当然他暗中热恋的还是小妮儿。而大房扔子却紧紧把守着小妮儿的门户不许向桂进门,她唯恐由于自己的耳聋晚上听不见声音,让向桂钻了空子,便常在小妮儿门口设下暗记:每天入夜时,扔子就抓两把柴草灰神不知鬼不晓地撒在小妮儿门口,待早晨她再去查看那灰上是否有向桂的足迹。如果有,一场暴烈的恶斗便开始了。这时大房扔子就会把二房小妮儿揪到院中,扔子眼前有时是个穿衣服的小妮儿,有时是个裸体的小妮儿。那扔子靠了自己的体态高大,能把小妮儿踩在脚下。她一手揪着小妮儿的头发不放,一条胳膊抡圆开来对小妮儿猛打。若遇向桂在家,向桂当然就会从扔子的后方包抄过来将她摁住,替小妮儿做些还击,三个人顿时滚作一团,只滚得三个人都筋疲力尽时方才罢休。如果适逢向桂不在,扔子就会独占鳌头。今天向桂不在,一场恶战就失去了悬念。所以东院的同艾和秀芝便听见小妮儿的哭嚎格外凄惨,仿佛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在临死前绝望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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