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正要出门的向喜又返回炕前对同艾说:“我要是验不上呢,还不是整天和家眷在火盆跟前坐着。”说完又叮嘱同艾,先别把这件事告诉爹和娘,待事成之后他自有安排。
向喜来到当院,见父亲鹏举又在扫院子,鹏举胡乱挥动着扫帚,两条病腿一瘸一拐地倒腾着。向喜忍不住说,爹,歇会儿吧,院子都叫你扫出坑来了。鹏举就说,七月的雨,十月的霜雪,是树就没有不落叶的。向喜轻叹一声想:爹真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向喜娘走过来抱柴禾做饭,冲鹏举说,“老不死的,净说些不着调的话,快糊涂煞你吧!”向喜劝住娘说,“娘,往后可别这样说我爹了。”
向喜是来叫向桂的。向桂在一个放柴草的小南屋自己睡,小南屋有一条小炕,炕上除了向桂,还堆放着花桃、花籽和高粱穗。
向喜走到小南屋窗前,伸手拍拍窗棂说,“桂,快醒醒。”向桂在屋里答应一声说,“有事哟?”向喜说,“有个事哩,出来一下吧。”
向桂开了门,向喜把他引到自己屋里说,“桂呀,眼下你也十四五了,十四五就该顶个大人使了。咱爹的腿脚不济,脑子也不清不楚,家里总得有个顶事的男人。”
向桂说,“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这是要走。”向喜说,“想试试去,可哪有一验就验上的。这件事你也先别给咱爹咱娘说。吃完早晨饭,你跟我一块儿进趟城。咱俩别一块儿出门,我在村西苇坑边上等你,你给我包俩干粮。
早饭后,向喜悄没声地往外走,鹏举就在后头大喊:“你那佛堂呢,你那佛堂呢,怎么不挑上?”
向桂替向喜回答说,“佛堂早卖完了,嚷个什么呀你!我哥哥去赶集量黄豆。”
向桂小跑着追上了正在苇坑边上等他的向喜,他把几个干粮用块豆包布包好,绑在腰间,跟哥哥一起朝着县城里走。
向桂看见远处有辆牛车也正朝城里走,就说,“哥哥,咱要是有辆车,你坐着,我替你赶着,比走着不强多了。”向喜不回答向桂的话,向桂又说:“听说验上了还给安家银子呢,咱有了银子,我就去找瞎话哥,他懂牲口,让他给挑个小牲口。”
向喜说:“你净拣远的说。有没有安家银子也不是该你想的事,再者,你当买牲口就像买把扫帚那么容易?”
向桂说:“一头小牲口也值不了几个钱,瞎话哥说的,他懂行情。”
向喜说:“瞎话的话,你不可听,也不可不听。可买牲口的事,眼下离咱家还远。”
他们说的瞎话也姓向,和向喜家是远门当家。瞎话也有大名,“瞎话”是他的绰号。瞎话是个牲口经纪人,专站在石桥镇的桥下给人说牲口。
今天是招兵的头一天,县署前的望汉台下已是人头攒动。有应试的壮丁,也有看热闹的闲人,四周还停放些驴、骡、马车。台前摆着一溜桌案,和一排供应试者托举的铁石器物。正中的桌椅上披着桌围椅披。这张桌后端坐着一人,此人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乌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齐。此人不穿军服,只着一身长袍马褂。向喜想,这莫非就是主考官王士珍?
向喜和向桂在人后徘徊一阵,想挤上前去,却正遇见瞎话。瞎话是一位短胳膊、短腿的人,长着连鬓胡子,背也显驼,但神情机灵。瞎话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过来对向喜说,“是你们哥儿俩。”向喜也和瞎话打过招呼,他按寻常的称呼叫他瞎话。瞎话对此称呼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还常有几分得意。他说,“咳,我本不想来,这不,王士珍王大人托人捎来口信,说笨花村的瞎话不来应试,这兆州招兵的事横竖是开不了张。”向喜明知瞎话在说瞎话,还是强忍住笑问道,“你也是来应试的?上完名字了没有?”瞎话说,“刚上完。喜哥,王士珍就等你了,刚才还向我打问你哩。”向喜就势又问瞎话,“上面坐的就是王士珍吧?”瞎话说,“那还能差得了?先前俺俩在真定(正定)府瓮城圈儿里一块儿吃过凉粉儿,要不怎么说一来就给我捎信儿呢。”
报名和面试在同时进行。应试者先在案前按章程报告本人的住址、姓名、家世,由书记官逐项记于册上。应试人便站立一旁等待主考人的问话和面试。向喜自报过家门姓名后,也站在一旁等待着传唤。他一边等待,一边留意着眼前的一切细枝末节,他发现主考官格外重视应试者的对答,有些应试者就是因为回答问话的不慎,被当场免去资格的。
近中午时,向喜终于被点了名。主考人端详了一阵向喜的面相,问了一些例行的问话,便让向喜去举各种等级、分量不同的铁石器物。向喜沉着地挑了一个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先摆了个式子,运足力气,当着主考人,当着全县父老把那石锁举过了头顶。
向喜的表现使主考人发生了兴趣,他操着浓重的乡音和向喜对话,当得知向喜粗读过《四书》时,便问他孟子和梁惠王说的“未有仁而贵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厚其君者也”是什么意思。向喜说,这说的是:“仁者必然先热爱其亲人,义者应该先以君主的利益为重。”
主考人对向喜的回答暗自点着头。
向喜被验中。
在回家的路上向桂问向喜,“那位主考人准是王士珍吧?”向喜说,“准是。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口音,真定府人和兆州人说话一模一样。”
后来,向喜从戎后,随着他在军中位置的不断升迁,关于他面试那天和王士珍对答的传闻,便也不断增添些传奇色彩。有说,那天向喜与王士珍对答《孟子》时,王士珍生是让向喜问得张口结舌了。还有说,王士珍最后对向喜的评价是:我观你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将来必有大福大贵。有人问到向喜这是不是真的,向喜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耳朵,那是“三国”上对刘备的形容。
瞎话对那天的情景也有描述,他说,王士珍不是个儿,生是让我喜哥给对答得跪在了地上。王士珍咕咚一声跪下管我喜哥叫着向大人说,“向大人,你快替了我吧。还叫我回真定府种地吧。”
6
公元一九○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已改名为向中和的向喜弃农从戎。向中和还不忘给自己立个字号:向中和,字谦益。
向喜应试那天,望汉台前的主考人确是王士珍。王士珍前来招兵,一切均按练兵十三条行事。条例第三条规定:凡募足一队二百五十人,即分带来营,点名支饷。
王士珍在兆州共募得新兵五百有余,这天又是向桂送向喜来县城入编,又是在望汉台前。向喜果真领得安家银子四两。他攥着银子对向桂说,“咱哥儿俩就要分手了,这些天我对你说了不少话,说过的话就不再说了,你只记下最为重要。我不能在二老跟前尽孝,也全仰仗你了。以前你年幼贪玩儿,从今日起你可真是个大人了。你肩上的担子没有千斤重,也总有七八百斤了。”
几天来向桂对哥哥的事只知高兴,对向喜的话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这时向喜的一番话才把他说得心里难受起来,他拽住袖子直擦眼泪。向喜说:“别揉眼了,按规定,以后我常有假期,我还会回来探家。我人在军营,心还在咱笨花。再说,你嫂子的身子也笨了,你就要当叔叔了。”向喜说着,看看四处无人,就把打着封的四两银子交给向桂说:“拿好了,说句不吉利的话,这便是我的卖命钱。回家后,银子不要交给咱爹,他糊涂得连自己的袜子都找不到。要交给咱娘,有花销时,要叫过你嫂,商量着花,万不可你个人做主使用。买小牲口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该买了,我自有安排。”向桂接过银子又四处看看,把银子揣入怀中。
向桂辞别向喜回笨花,向喜便入列听候调遣。这天,入伍新丁在望汉台前排成纵队,由招兵大员王士珍亲自过目清点。向喜个子中等,被排在一排人之正中。王士珍走过来似专在向喜这棚新丁面前停住脚步。今天他身着戎装,佩带单刀,俨然一副统带模样。他站在军前朝着队伍喊话,专让向中和出列。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向喜听到王士珍喊他的名字,慌忙从队伍里挤出来,冲着王士珍便拱手作揖。王士珍看着拱手作揖的向喜说,“现在作揖,本统领不怪你。不知者不为过。要知道,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兆州的乡民了,你们是朝廷的新编陆军。军人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举手投足都有规矩。”说完故意又喊向中和的名字。向喜连忙答应道:“哎。”王士珍说:“以后要说‘有’。详细的规则以后你们自会了解,可是从现在起,大家都记住,回答长官的呼唤要说‘有’。”王士珍再次呼向中和的名字,向喜回答了“有”。王士珍说:“这就对了。”他说着端详着向喜问道:“听说家父先前也是习武之人,也曾立志报效朝廷?”向喜说,“回大人的话,是练过武。”王士珍说,“现在你已继父志,今后应在军中作个忠勇孝悌的榜样才是。”向喜答道:“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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