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同艾对着向喜说:“叫他叔叔把那张大的撤下来吧,小的留着。”
“不行,”向喜说,“一张也不能留。你不摘我摘。”说着站起来就去摘相片。
还是同艾拦住了他,说:“让他叔叔摘了就是了。”
向喜还是气冲冲地要摘,这时楼下有人喊“饸饹来了”,向喜这才止住怒,和家人一起下楼去吃饸饹。
向家人坐上饭桌,才又恢复了久别重逢的欢乐,向喜端起饸饹碗,也觉着刚才逼着向桂摘相片有点过分。他就故意找些轻松的话题,说一些饸饹不同寻常的滋味,说一些吃饸饹的典故。他看看紧挨在身边的取灯,说她晒黑了,可也壮实了。他对取灯旁边的有备说,这小孙子又长高了,问他能吃几碗饸饹。有备说:“两碗。”向喜就说,他像有备那么大的时候,吃不起饸饹,赶庙时就站在饸饹棚外边闻味儿。其实饸饹本身没什么味儿,味儿是羊汤和香菜味儿。他还说兆州人管香菜叫芫荽,别的地方都不那么叫。于是饭桌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向桂又“大胆”地埋怨起向喜,说这叫一顿什么饭,他半真半假地说向喜纯粹是给他难堪,去义春楼又不费什么事,眼下义春楼就跟向家的一样。
向喜打住向桂的话,他想,他应该向全家宣布他的计划了,这计划就是他的归宿。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搭,面对着全家人说:“我也总算到家了。饸饹也吃了,现在我要向全家说说我的事,就是我的归宿。”
向桂一听向喜要说归宿,赶紧截住哥哥的话说:“明摆着的,叶落归根呗,从哪方面说,哥哥也该回来了。以后,和我嫂就住这儿。以前我知道家里都埋怨我盖楼的事,我盖楼是给谁盖的,给我向桂呀?你们猜错了,我是盖给我哥哥嫂子的。哥哥回来了,哥哥应该顺理成章地住绣楼,我应该顺理成章地回裕逢厚的小跨院。今天,除了文成他聋婶子不在,我当着全家,也当着我的哥哥,当着你们的爹和爷爷,向全家作个声明:把绣楼正式还给我的哥哥嫂子。往后,笨花那边呢,哥哥在城里住得腻烦了,只是回去看看而已。”向桂说完看看向喜,向喜不说话。他又看向文成,向文成心里说,我叔叔一说话,准错。
“向桂错了,”向喜说,“今天我为什么叫全家都来,就是为了听我的一个宣布。文成,刚才你叔叔说的不算数,我说的话才算数。我问你,咱家那个利农粪厂还在吧?”
“在。”向文成说。
“在,我就放心了。”向喜说,“眼下有几个伙计?”
“有四个工友,一个账房。老经理告辞以后还没有经理。”向文成说。
“我去,我去当经理。”向喜说,“大家都记住,我去粪厂可不是为躲日本人的权宜之计,粪厂就是我的归宿。我也用不着隐姓埋名,可我的活动也就仅限于粪厂。这几年我寻思来寻思去,离老百姓最近的还是大粪。过去咱常说人家大粪牛就喜欢粪,人家大粪牛自有道理。现在我就是要去粪厂,当经理,侍弄大粪。这就是我向全家的宣布。”向喜的宣布让全家人一片愕然。但他们都已感觉到,向喜去粪厂是主意已定的。
下午向家人回笨花,向喜只留下同艾和取灯,他让群山明天再进城接他们。他把取灯单独叫进屋,和她说了文麒、文麟去西北的事,又说了顺容和他之间的不痛快。说完他解开包袱一阵翻找,把一杆钢笔交给取灯说,那是她丢在保定的。这杆钢笔本是向喜送给取灯的,他在军中一直用着它,那时钢笔在中国还不时兴。
当晚,取灯睡绣楼的东里间;向桂和小妮儿还睡西里间;向喜和同艾睡客房。向喜和同艾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说了一夜的话。向喜说,不知怎么的,他从离家那天起,好像等的就是这一天。他还对同艾说:“我不是个热烈人。”
第六章
38
十七岁的小袄子,穿一条眼下最具时尚的薄棉裤,上身是卡腰小棉袄,她身背一个大花包在茂盛店花市里走。现时的棉裤时兴肥裤腿,撑在女人的胯骨以下,像两口钟。女人的腰身一扭,这钟就在胯下一摆,有种撩拨人心的韵致。笨花人用最明白的语言做着评价,他们说,裤腿越肥人越浪,人越浪裤腿越肥。小袄子知道这种评语,她越是知道,她就越穿。小袄子头上包一块雪白的羊肚手巾,这手巾产于日本,上面一头印着鲜红的花体英文字“Good Morning”,另一头印着中文是“祝君早安”。这个时期,不少人都包这种羊肚手巾。人们理解“Good Morning”就是祝君早安,祝君早安就是“Good Morning”。小袄子不这么理解,她的理解是佟家老二佟继臣告诉她。那一年佟继臣在日本读医科,回笨花度假,碰见小祅子给她翻译讲解过,说那外国字是“早上好”的意思,可日本人翻译成“祝君早安”,那是加了另外的意思,一是照日本人的习惯,尊称男人为君;二是这手巾是卖给中国人,君也是中国人喜欢的字,君透着高贵。
佟继臣的翻译讲解小祅子记住了,她整天想着佟继臣的话,想着佟继臣。她心里说:继臣,我头上这个“君”就是你吧。佟继臣忽而在笨花,忽而在日本,忽而在天津,小祅子生是见不着他。这是两年前的事。
小祅子来到花市,走到花市尽头,靠近一棵椿树放下花包。一个人靠着椿树上等买主。来了几个,净是不买花来瞎搭讪的。买主再想和小祅子搭讪,小祅子把椿树一搂,给了他个脊梁。
又过来一个买花的,是佟继臣。佟家花坊大,有花主专往家里送。近两年送花人越来越少,佟继臣从天津回来听父亲佟法年说,向桂的裕逢厚抢了他家花坊的生意,有个宫崎株式社专用植物灯换裕厚的花,裕逢厚出多少宫崎收多少。向桂就狠劲往上抬花价。佟家这边收不上花,让大儿子、小儿子都亲自出去到集上收花。
佟继臣有两年不见小祅子了,没想到小祅子已变成了大闺女,比她娘大花瓣还知道干净。眼前的小祅子,面对着佟继臣浑身上下的不安生,倒弄得佟继臣不自在起来。他还是按照一个正经买花人的架式开始和小祅子谈价。
佟继臣说:“这花打算卖什么价,明唱个价吧。”
小祅子一看佟继臣真要的收她的花,四处看看,突然把嘴对准佟继臣的耳朵说:“晚上吧,晚上到你家窝棚里再递说你。古德毛宁,祝君早安”
佟继臣叫人扛走了小祅子的花,暂时也没付钱。小祅子知道佟继臣是答应了她的事。
霜降过后,地里的窝棚就越来越少,加之近来北方的战事吃紧,一些花主早早就把地里打致得地光场净,准备应付时局的变化。但佟家的窝棚尚在,佟家的花棚还残存着星星点点的红花。在日本留过洋的佟继臣回到笨花后,为图新鲜,不时也要替家人去看花。佟继臣看花倒是规矩人,他对笨花的村风野俗不存兴趣,每晚来看花,先顺着垄沟散步,遇到女人上门时,他就把她们支开。
今天佟继臣来看花,有种异样的心情。
小祅子来了。
佟继臣看着蹲在眼前把腿叉开,样子不三不四、几分天真、几分单纯的小祅子,说:“别蹲在那儿,我又不是不许你坐。”
小祅子一骨碌滚在草铺上就挤住了佟继臣。接着她又把脸贴住佟继臣的脸说:“继臣君,是这么叫呗?”
佟继臣心想:嗬,好个小祅子,敢情是个很难抵挡的闺女。他说:“对是对,可这不适用于你我呀。”
“怎么不适用?”小祅子说:“你不是我最敬重的人么!你说的管最敬重的人叫君,继臣君。”小祅子又叫一声。一面叫着,两只手就去解佟继臣的衣服扣。
佟继臣说:“哎,哎,一叫君就得解扣呀。”
小祅子说:“不光解扣,还得解裤带哪。”说着早就解开了自己上衣的扣子,耷拉着大襟又去摸索裤腰带。
佟继臣在茂盛店答应小祅子在窝棚里等她,其实并没有真想和她如何。也许是嫌她小,也许是嫌她娘是大花瓣儿,也许是嫌她和人接触太多不卫生。总之,他只是想和她无拘无束地寻点儿开心,说点儿脏话。现在,小祅子的举动一下打乱了佟继臣的计划,他不知如何应付了。而这时,小祅子冷不防已经脱下了小祅子,露出上半身,两只小馒头似的乳房正坚挺地冲着他。她那不断晃动的黑发,也使佟继臣受着过于近切的挑逗。小祅子看出佟继臣对她的挑逗并不十分排斥,褪下裤子半站起来,非要佟继臣替她脱。佟继臣愣着不去脱,小袄子就说,他不给她脱,那她就给他脱。说时迟那时快,小袄子劈手就扯下了佟继臣的裤腰带……在一阵半真半假的抗拒和反抗拒中,佟继臣到底就了范。他突然想起在中国的通俗小说里,有“就范”这两个字,他觉得这两个字此时对他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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