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向桂在垄沟边上独坐一阵,想抽根烟,烟在窝棚里。他掀开了草苫,弯腰低头地拱了进来。小妮儿还在他的蓝褥子上跪坐着,瘦小的臀部坐住一双大脚。向桂也在褥子上坐下来,他没有看她的脸,光看她的花棉裤。他研究起花棉裤的小花朵和粗针大线的针脚,莫名其妙地觉出了这条小棉裤的可爱。他有点受着它的吸引。
向桂开始和小妮儿说话,他问她:“谁给你做的新棉裤呀?”
小妮儿说:“俺姐。”
向桂说:“你姐姐呢。”
小妮儿说:“娶啦。”
向桂说:“哪村的婆家?”
小妮儿说:“马刀寺。”
向桂说:“马刀寺在西边,离你们可不近。”
小妮儿不说话了,只低头搓她的新棉裤。向桂看见她从裤腿上搓下了不少新花毛——新布都爱沾絮花,他决定换个话题。他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小妮儿说:“拾花。”
向桂说:“谁叫你来的?”
小妮儿说:“俺爹。”
向桂说:“你知道拾花是怎么回事吗?”
小妮儿又不说话了,只拿眼看向桂。那眼光分明在说,这还用问我吗,笨花人怎么还问这样的话呀?向桂不再问了,思摸片刻说:“都是为这点花。我这脚底下就有,你抓吧,尽着你抓。”说完他又钻出窝棚去,撒尿,抽烟。一个泡子灯冲他飘过来,是糖担儿。糖担儿发现站着撒尿的是向桂就说:“有热包子,韭菜粉条的,专给你送来的。”向桂说:“瞎说,入冬了,哪儿来的韭菜。”糖担儿纠正着自己说:“是白菜粉条。”说着指指窝棚又道:“还在里头吧?”向桂说:“谁叫你送包子来的?”糖担儿说:“大花瓣儿呀,说你有用项。”向桂说:“大花瓣儿呢?”糖担儿说:“早在家里钻被窝了,说你有事,她哪儿也不去了。”
向桂拿了糖担儿的几个包子,糖担儿就要进窝棚,被向桂拦住了,说,“今天没看头儿,快走吧。”
糖担儿在窝棚跟前站会儿,信了向桂的话,走了。
向桂托着包子进窝棚,却不见了那个小妮儿,只有半包袱花滚在褥子旁边。被子倒散开着,一件小棉袄,一条小棉裤盖在被子上。向桂明白了。他把被子撩开一个角说:“你怎么躺下了?”小妮儿说:“躺下等你哩,我拿了花。”
眼前的情景让向桂为难起来,这是向桂没有经历过的时刻。向桂经历过女人,面对任何女人他仿佛都能显出自己的聪明,而现在,被窝里这个小妮儿却使他露出了几分笨拙。一时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脱掉衣裳,按照大花瓣儿的说法去“沾”她,也许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什么大花瓣儿,大屁股……都是常人,常事,也许都赶不上这条蓝底儿红花小棉裤吧。他甚至解开了裤带,一阵阵冲动着自己。这时被窝在灯光下被小妮儿撩开了,她突然亮出了她自己,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他在解裤子。罩子灯的光晃得小妮儿直捂眼。就着灯光,向桂还是打量了这小妮儿的全身。他看见她的两条胳膊像两根细擀面杖;她那正在发育的胸脯明显地有点抠,两个醋碟子般大的小“馋馋”上,奶头像殷红的“酸溜溜”;肚脐下的小肚子也塌成个小坑;再下边两腿之间正有毛长出来,又细又稀,尚待茁壮。小妮儿把腿尽量作个内行状(也许她听人讲过那时的姿势),她微微叉着腿,在两条叉开的细腿以下,更显出两只脚的宽大。
这小妮儿只是捂着眼睛喘气。
向桂提着裤子往前爬行了一步,他就要闻到她的气味了,可他又停了下来,他怜惜起她的小身体。他揪紧自己的裤子毫不犹豫地对小妮儿说:“来,你起来吧。”
小妮儿还是闭着眼不动,只把捂着眼的手拿下来,放到胸前捂住两个小“馋馋”。
向桂又说:“叫你起来哩,起来吧。”
小妮儿这才翻了个身坐起来,拽过被子一阵东遮西盖。她看看向桂,又看看地上的花包说:“我抓了你的花呀!”
向桂说:“花是你的了,快扛上走吧。”说着拽起她的棉裤棉袄,一件件地扔给她。
小妮儿捉住衣裳还是不敢穿,疑疑惑惑地问向桂:“叫我扛上花,走?”
向桂说:“扛着,走!”
小妮儿这才先穿棉裤后穿棉袄地穿起衣裳。向桂觉得她那光着的小身体笼罩在衣服里,衣服显得很旷,很不贴身。
向桂替小妮儿提起包袱,把包袱交到她手中,暗自掂量着花的分量,心想,人小,抓的花可不少,比大花瓣儿还敢下手。正在寻思间,小妮儿又说话了,她说:“她们说,头一回让我多抓点儿。”
向桂心想,怨不得这么敢下手,想着就对小妮儿说:“来,再给你添两把。”他又给她捏了两把笨花说:“再给你俩包子。”
向桂把小妮儿送出窝棚,还让她留下姓名住址。小妮儿说,她就叫小妮儿,姓冯,她爹叫冯车子,正在下处等她。
第二天向桂来到秃老四家,找到冯小妮儿和冯车子,把他们叫到茂盛饭馆里,给他们一人叫了一份炒饼、一碗糊汤,吩咐他们说,从此不许他们呆在笨花了,也不准他们到别处拾花了。向桂说着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钱告诉他们父女:“这是十块现大洋,你们回家吧。”
第二天笨花没有了冯小妮儿和她爹,只留下许多传说。
12
向文成到了娶亲的年龄。他和母亲同艾从汉口回笨花是三年前的事了。向文成小时候家里就给他订了亲,媳妇是淤城村人。淤城在笨花西边,离笨花五里,挨着孝河。
向文成要娶亲,远在汉口的向喜十分惦记。向喜计划着要把儿子向文成的婚事办得体面、排场。他还常常忆起他娶同艾时的尴尬,那时同艾虽然也坐了轿,可他迎亲时只穿了件蓝洋布大褂,大褂还是借的。
向文成结婚不用再找人借大褂,父亲向喜要在汉口亲自上街给儿子挑选衣料。这时二太太顺容还住汉口,见向喜整天为大儿子的婚事奔忙,很是受不得,便找茬儿与向喜吵闹。向喜的火气一次次被激起来,干脆就借机为顺容约法三章。他对她说,“你既是嫁到笨花村向家,就得做笨花向家的人,你的位置在哪儿就是哪儿。自古还没听说过二房越过元配的,我的元配是同艾,可不是你。眼下我儿子结婚,你这个当姨的要想帮把手那是你的贤惠;你不愿做贤惠之人也不要紧,没人逼着你去做。你要在一旁说三道四,我可不应!”
顺容不听,撒泼似的操着一口保定话和向喜搅理。她首先否认了她是向文成的姨。她说:“谁是你儿子的姨?那时候你在汤家茶馆喝茶,光低着头装老实,家里有女人也不说,你还买通了孙大人,孙大人也不说。你家里既是没有人,你怎么就又有了儿子,我怎么就成了你儿子的姨?你倒说说我听听!”
向喜说:“孙大人不是递说你了。”向喜一着急就带出了笨花话,把告诉说成递说。
顺容说:“那是什么时候,那是结婚半年以后,我肚子都鼓了。”
向喜说:“谁说的?我和孙大人在你家喝茶时,孙大人就说过我是军人。军人的含意你不懂?哪个军人没有三房四妾,你整天跟王太太打牌,你问问王太太,王大人现时有几房。”
顺容更是撒起泼来,她大叫着向中和的小名说:“向喜,我告诉你,王大人行,你向喜就不行!”
二太太大叫向喜的小名,向喜怒了,他也高声喊着:“二丫头你放肆,我向喜也是你叫的?我是向大人,娶了你是抬举你。我再说一遍,眼下是向大人的大公子办喜事,往后向大人还要给笨花买地盖房,我有什么举动也不准许你再干涉。”
在向喜的恼怒面前,二太太更不示弱,她油盐不进似的把腿一拍说:“就干涉,就干涉。向喜我告诉你,不经我允许,你敢给笨花一分钱,我就死在你眼前!”说着把腰一叉,胸一挺。
向喜说:想死还不容易。他信手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你认识这是什么吧。”
二太太见向喜拍出了手枪,才闭了嘴安生下来。
向喜的副官叫甘运来,甘运来在对面屋里听见吵嚷声,就知道这又是二太太在找衅向大人。他想给向大人设个脱身之计,便在门外喊了个“报告”,跑进屋来说,“刚才王大人的护兵来过,王大人请向大人即刻去都督府一趟。”说完转向顺容说,“二太太您也消消火,来一趟也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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