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孙传芳说:“你就离不开你那个笨花。”
向喜说:“是离不开。”
16
向家的盖房,入冬时施工,跨过了春节,直到来年的三月,枣树发了芽,花籽下了地,工程才接近尾声。同艾站在二门以内仰头看,她觉得这个内门门楼很面熟。两扇黑漆街门两边起了两根半圆的磨砖对缝柱子,柱子顶着一个砖雕的花墙,花墙上雕着花草,又像牡丹,又像芍药。同艾叫过向文成问:“文成,怎么这个门楼这么面熟呀,像在哪儿见过。”文成说:“保定,保定时兴这样的门楼。”同艾说:“敢情是学保定呀。”文成说:“也不是学,和保定比较咱又有改进。再说,这样式也并非完全中式,其中也有外国的成分。别小看这两根半圆形的柱子,这叫柱式。柱式就是来自希腊、罗马,和现今的意大利国。”
同艾一听向文成说希腊、罗马和意大利国,觉得儿子有几分见多识广,也有几分云山雾罩。心想,难道两根半圆柱子也能有这么多学问?她又问向文成说:“你说这柱子叫什么?”向文成说叫柱式。同艾又想,东西既是有名称,想必是真有其事,便不再多问。
为门楼的事,向桂和向文成倒有过争论。向桂主张门楼要沿袭传统;向文成说,都入民国了,也得照顾潮流。他坚持把门楼盖成柱式雕花的。最后向桂让了步。
向家在一片欢腾中迁进新居。
四月了,向家在新居里迎来了城里的四月二八庙。今年的四月庙,仿佛专为向家的乔迁之喜祝贺一般,向家举家出动去赶庙。
每年的阴历四月二十八,是兆州县城的大庙会。庙会连续五天,不仅附近客商到兆州来赶庙,这庙会还惊动着千百里之外的南北客商。南方客商从湖广苏杭贩来干鲜、竹货,洋布和绸缎;北方客商也将杈、耙、扫帚、水缸、瓦盆摆上街头。戏班来了,河北梆子的梆子声能传出城外。马戏来了,有马戏也有大变活人。说书艺人搭起书棚,专说《薛仁贵征东》。卖药的立个大棚叫大兴棚,大兴棚里不仅有专治咳嗽喘的灵丹,最拿手的当是治腰腿疼的狗皮膏药。卖药人当场把一贴贴膏药用火烤软,将膏药贴在病人的腰腿上,病人被烫得龇着牙咧着嘴,坚强地忍受着膏药那火辣辣的温度。
饸饹是实惠的,卖饸饹的撑开一面白布大棚,棚里摆着白槎条桌条凳。棚的一厢盘着锅台,锅台上架起饸饹 床。轧饸饹的人趴在饸饹 床上,双脚离地,使出平生之力,猴攀杠子似的把荞麦面压到锅里,以示这面和得硬邦、实着。锅里是滚开的羊汤,羊汤的鲜味儿在人们的头上飘游着。
向家人赶庙会吃饸饹似乎是一个传统的保留节目。从向喜算起,爷爷以鬯带他来吃过,后来他爹鹏举也带他来吃过。再后来向喜也常和向桂下饸饹 棚。那时向喜领向桂坐在饸饹 棚里,给向桂要一碗,也给自己要一碗。向桂吃完还要吃,向喜就说:“桂呀,明年吧,明年我再带你来。”向桂就不高兴地嫌向喜不让他吃饱,使性子闹气。再后来向喜当兵了,第一次探家就决意让向桂吃个饱。那年他尚是一个棚头,他带全家人来吃,向桂终于吃了个“撑饱”。向喜看着心满意足的向桂说,“我就知道早晚有个叫你吃饱的时候。”
今天,向桂却觉得赶庙会吃饸饹 已经和向家的身份不般配,他自作主张把全家赶庙会的消息通知了润华泰绸缎庄的经理,让他到十字口义和楼订饭。润华泰是如今向家在县城经营的买卖之一。向家在县城还经营着粮栈和粪厂。
同艾知道了向桂让润华泰订饭就说,她觉得拉家带口地到十字口饭庄吃饭太招摇,不如还到大棚里去吃饸饹。向桂坚持一阵,还是听了同艾的。
向家赶庙会套两辆车,同艾一人坐细车,其余家人坐一辆粗车。两辆车在柏林寺后面的东坑里止住,长工群山把牲口拴在车后尾上,让它们信马由缰地吃草,向家一家人便蹚起黄土逛庙。他们随着同艾走在人群里,同艾在那些南北货摊前停下研究一阵,只觉得庙会上的货物都透着土气。末了她只买了几领凉席和几只芭蕉扇。
天近中午时,他们进了一个饸饹 棚。饸饹 棚掌柜的早就认识向家,连忙让散坐着的客人专给向家腾出一席之地,又额外沏上一壶茉莉花茶。掌柜的说他就知道向家人今天来赶庙会,昨天专门杀了一只肥羊,鲜羊汤舍不得给别人用,单等向家人到来才往锅里续。同艾对掌柜的说,“算啦,掌柜的,你的话我当真就是了,快做生意吧,饸饹 都煳锅了。”
掌柜的满脸是笑地走开去准备饸饹 。
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已近夏至,麦子正上场,天气炎热。今天同艾穿一件夏布肥袖上衣,一条青布单裤,一双半大的漆皮鞋。这上衣和皮鞋是那年在汉口买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同艾的衣着是有别于当地人的。同艾也尽量显出些身份,她想,这里的饸饹好吃是好吃,但吃时应该有几分矜持才是。她吃了两口,把筷子往碗上一搭说:“面牙碜。”向桂一听嫂子说饸饹牙碜,就要去喊掌柜的说事,同艾叫住他说:“别找他们了,一碗饸饹,也值当的。”她把筷子搭在碗上,开始看棚外的热闹。
向家别人没有声明这饸饹 牙碜,向文成更不在意同艾的挑剔,他把碗吃得很干净。向文成吃饭一向不注意品尝,他认为吃饭就是为了吃饱。现在他更不用心同艾的问题,耳朵只留意着棚外的一种声音。那声音是锣鼓伴着的说唱,原来饸饹棚旁边有个拉洋片的。
拉洋片的锣鼓惊动了向家,拉洋片的说唱也提醒了向家。向文成首先放下饸饹碗,站起来对向桂说:“叔叔,旁边有故事。”向桂放下筷子仔细听听也站了起来,好像听出了什么。
向文成先出了饸饹棚去找拉洋片的,向桂和掌柜的算清账也跟出来。向家一行人走在后面。
……
艺人唱的不是打磨厂杀人,也不是妇女儿童不宜的片子,这说唱却和向家有关。
向文成顺着艺人的锣鼓先挤过来,向桂也随后挤了过来。艺人说唱得正尽兴,锣鼓丁冬,洋片七上八下。却原来,这是一个有关向中和向大人在南方打仗的故事,这是一出时事新闻。艺人唱道:
哎——往里瞧来往里看,
向大人在荆州打败了石星川。
向大人正住宜昌城,
荆州也在长江边。
哎——你们就看上一(吔哩)看哪!
哎——往前坐你看得真,
向大人是咱笨花人。
高头大马挎洋刀,
向大人本事可不小。
哎——你们就看上一(吔哩)看哪!
......
向文成细听着唱词,向桂就花了两个铜子坐下观看。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把文成拉到一边说:“文成,此人胆大妄为,我得教训教训他。你光听见唱,没看见里边,把你爹画得像个武大郎,你爹骑的马像条瘦狗。”
向文成说:“你怎么教训他呀,一个卖艺的。”
向桂说:“先砸了他的摊子再说。要不把县大队叫来,押他进班房。”
向桂说着就举手叉腰地向艺人冲过去,向文成想拦没拦住。这时同艾和全家人也都听清了眼前的故事,同艾挤在人群里光是看着那个大木箱子笑,也不近前。
向桂冲到卖艺的跟前,膀大腰圆地把洋片镜子一堵说:“哪儿来的,反了你的啦!你知道向大人是谁吗,石星川又是谁?你说说我听听。”
艺人一看来者不善,浑身哆嗦着说:“我是邻县东旺的,向大人不是笨花的大官吗?那石星川我不知道是谁,都是听来的。”
向桂把艺人脖领子一抓说:“听来的就这样胡编乱唱,向大人也是你糟蹋的?走吧,跟我到县大队!”说着拽起艺人便走。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叫向桂,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向桂的名儿说:“桂呀,快放开手,不许跟人家致气!”向桂听见了这喊声,只觉得这声音好熟,心想这是谁喊着我的小名?他环顾左右,一阵寻找。
向文成却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谁,心说怪了,这不是我爹吗!
说话人真是向喜,向喜后边站着甘运来。突然出现在庙会上的向喜只穿一件白洋布汗褂,一条灰洋布单裤。他从人后挤过来,甘运来替他扒开拥挤着的人群。甘运来也穿一身家做衣裳。拥挤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先认出了向喜,他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惊喜地说,看呀,这不就是笨花的向大人吗!向桂看见当真是向喜站在了面前,便松开艺人说:“哥哥,怎么是你?你怎么像从天而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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