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白天小妮儿给向桂蒸新馒头,晚上就和向桂换着样的钻新被窝。小妮儿把自己的小光身子任意歪在向桂身上,闻絮花的味儿。身高马大的向桂搂着细胳膊细腿的小妮儿想,从那次窝棚相遇,多少年过去了,小妮儿好像没长个儿,还是细胳膊细腿。每到这时他就会想到当年她那条小花棉裤——那条蓝地儿小红花的小棉裤。那一晚,小妮儿把条棉裤一脱,仰在窝棚里等他。他想,当时他心疼的也许正是那条小棉裤吧,他爱怜的也是那条小棉裤。小棉裤勾起了他无限的心思,就因为小妮儿穿了那条小棉裤,小妮儿才变成了他的人。小妮儿当时要是不穿那条小棉裤呢……可是她穿了。
向桂在新絮花的被窝里上下抚摸着小妮儿,只听小妮儿说:“原先我以为一包袱絮花就挺多,没想到,花还能用大车小辆拉,还能一装一屋子。”向桂说:“这才一星半点的,赶明儿我带你去趟天津,让你看看天津专盛花的大仓库,你看那仓库有多大,有多高。”小妮儿说:“还能赶上兆州的城墙高?”向桂云山雾罩地说:“高,桃山、磨山一般。”
31
西贝牛的二儿子小治扛着空枪走进门来,他是在县城集上卖了兔子回家的。“集上的人有说法。”小治没头没脑地说。
“有什么说法?”西贝牛问小治,脸上带出少有的警惕。大治也静听着。
“咱家有人要受洗,集上有个在教的递说我的。”说完朝小北屋看,小北屋住着他的侄女梅阁。
笨花人管教徒叫在教的,笨花人更知道受洗是怎么回事。瑞典牧师给教徒受洗的过程一次一次地在笨花人口中流传,笨花人对受洗的了解是这样的:礼拜堂的讲坛下有个粪坑大小的水池,平时盖着木板,山牧师讲道就站在这木板上。受洗这天池子被揭开了,池中灌满清涼的井水;有齐胸脯子深。受洗的男女一律被扒成个光腚,肩上披着个白包袱皮,排着队走到池子跟前,被山牧师摁住脖子,一个又一个摁到水中,凉水呛着他们的鼻子灌入他们嘴,待到上气不接下气时才会被从池子里捞出来,到下处去换衣服。之后这些光过腚,下过水的男人女人就变得与众不同,他们就变成了上帝的人。
先前西贝牛总觉得孙女虽然信教,离这一步却还很远。现在听小治一说,莫非孙女真要被扒个光腚让山牧师掐着脖子往水里摁?西贝牛遇事性子火暴,转身推开挡在门口的大治,向小北屋奔去。
梅阁正扑着身子在炕上绗棉袄,被树影儿挡着的窗户光线很暗,梅阁早早就点着了炕墙上的油灯,这又不由让西贝牛火不打一处来,向前一步先吹灭了,祖孙二人立刻陷入黑暗中。黑暗中,西贝牛的眼光一闪一闪地对梅阁说:“都说你哩,全兆州城都在说你哩。我想听你个人说出来,真有这事儿?”
梅阁说:“真有。你没看我正做棉袄,就是为了那天穿哩。”
西贝牛好像立时看见了那个粪坑大的水池,孙女梅阁披着包袱皮走在那光着腚的一群男女中。他觉得自己身上很冷,也很羞耻,下意识地紧了紧系在腰里的褡包说:“不行,你爷爷不答应,除非你不是西贝牛家的人。”
梅阁说:“行,你就把我打出去吧。”
西贝牛反对梅阁受洗,但他没有把孙女赶出家门的打算。他想去找邻居向文成探个究竟,一方面让向文成劝说住孙女,他知道自己再发火也是个攒粪、铡草、种地的,向文成呢,在梅阁心目中的位置快赶上个“二上帝”了。
西贝牛冲出街门到向家去找向文成。
又是向文成擦灯罩的时刻。西贝牛从不串门的,西贝牛串门必有大事,定是为了梅阁受洗的事。这已在向文成预料之中。他说:“牛爷,你问的是梅阁受洗的事吧?要我说,应该让她自己做自己的主。”
西贝牛说:“你是说让她去洗……那个澡?”
向文成说:“不是洗澡,是受洗。人家这是教会里的举动,跟洗澡性质可大有不同。”
西贝牛说:“不都是光着腚下水呀,有个什么不同,不就是肩膀上多一个包袱皮。”
向文成说:“牛爷,这样吧,受洗不受洗你听梅阁的,披包袱皮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那回事。梅阁去受洗那天,我还说不定要去看哩。”
西贝牛安静下来。也许是他听说向文成也要去看梅阁受洗。他和向文成脸对脸愣了一会儿,说:“邻家呀,我走吧,也该吃饭了。”西贝牛转身往外走,他对梅阁受洗并没有应允,但却已经感到梅阁受洗的事已成定局。
西贝牛走后,向家人开始围住红石板桌吃晚饭。取灯说:“大哥,牛爷同意梅阁受洗了?”
夏天取灯来笨花,本打算只住几天,但同仁中学因局势的缘故迟迟不能开学,取灯就在笨花住了下来,她觉她已经融入了向家。
向文成说:“也不能说同意。可拦也拦不住,梅阁不听他的,所以才来找我。”
同艾说:“大粪牛是个死榆木疙瘩,管那么多干什么。”
向文成说:“他是对受洗有误解。取灯——”
取灯:“哎。”
向文成说:“这受洗的仪式我还真想见见,也是给梅阁一点安慰。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上你们,咱们都去。”
同艾说:“我数叨大粪牛行,可我不进教堂。”
取灯说:“娘你不用去,你去动静太大。我和大哥大嫂、有备去。”
32
向家人离开福音堂,没有立刻出城回家,他们要到向家自己的花坊——裕逢厚去做客。
他们往外走时,教徒们正在准备进餐。受洗后的梅阁到门口送向文成一家。她恋恋不舍地和他们告别,一会儿拉拉取灯的手,一会儿又摸摸有备的脑袋,就好像这将是一次久别。陈长老迎上来要留向文成一家吃饭,向文成说,他们约好还要到城里的叔叔家,婉谢了陈长老的盛情。山牧仁、山师娘、陈长老站在福音堂门外送别向文成一家,信徒们正围着院内的锅台举着碗打菜。
福音堂离裕逢厚并不远,走下那个黄土高坡,走过一条叫斜北街的街道,就是兆州西街,裕逢厚坐落在西街上。说是去裕逢厚,但向桂这时不住裕逢厚,他已经搬了新居。随着裕逢厚的发展,向桂的居所也在发展。他在紧挨花坊不远处又要地盖房,为他和小妮儿建造了一套新宅子。这所新宅子的规模可观,远远胜过了笨花的房子——他闹了一所小绣楼(儿)。
向桂住上了新式绣楼,自己也不断更换行头。这个时期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从天津购制,他看不上石家庄和保定的裁缝。小妮儿的衣柜皮箱里,也不时增添着新内容。但小妮儿不似向桂,她住在绣楼上很不习惯,佯装头晕说她不愿登高,还说她闻不惯油漆味儿,她净在楼下和用人呆着。新衣裳她也不穿,让她到天津烫头她也不烫。为小妮儿的打扮,向桂倒真动过肝火,他在绣楼上吼着小妮儿说:“怎么你这副穷性子就是教化不好呢!”小妮儿也不还嘴,偷着掉泪,过后的妆扮还是如同以往。
向文成领着家人来到向桂的新居门前,一个新来的门房老头不认识他们,不让他们进门。正在这时,绣楼上忽然有个人影晃动。有备眼尖,先看出那是小妮儿。他对家人说:“那……那不是俺小奶奶哟。”
小妮儿也看见了向家的人,她捋捋头发赶紧往楼下跑,跑着又没有人称地喊:“快来吧,文成他们来了!”她显然是在叫向桂。小妮儿跑下楼,从一个月亮门里闪出来,快步走到家人跟前。刚才她大概听见了门房和向家人的对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看门人说:“大伯,都是家里人,往后记住了吧,要不经理该说你了。”小妮儿说完,门房给向家人道了歉,说,他刚来几天,对家里人不熟,就原谅他吧。向文成说:“这次不算,以后要再说不认识就不够乡亲了。”
小妮儿带家人进大门又进月亮门儿,月亮门里是花园。现在刚入冬,花草已衰败,只有菊花正应时,两排瓷花盆一盆挨一盆地一直排到楼梯。楼梯的油漆正新。向文成一行踏着新鲜的楼梯上了楼,向桂从门里迎了出来。
今天,向桂刚修剪过的黑胡子很整齐,刚梳过的背头很亮地抿在脑后。他身穿一套棕色花呢西装迎接他的家人。向文成看着眼前的叔叔想,好一副经理派头。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