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不对,”王俊断然说,“李营长其实并不认识她。他只听过她唱的歌,也只是一首歌。”
  “清水河?”
  “对。”
  我有点迷惑地望着王俊,笑了。我觉得王俊近乎激烈的态度,带着老军人的迂气,“他们相识那没什么不好么,你又何必?”
  “我说的是真的,”王俊解释说,一边在字斟句酌,想确切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刚刚知道她的名字,李营长也是。她原来叫培蕊。”
  王俊的说话方式很特别,似乎李营长和他在一起谛听我的答案,并且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她叫培蕊。”
  晚上,我一遍遍地听《清水河》的录音带。这首歌唱的是雨中的小茅屋和亲娘,很柔和,但我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感到奇怪的是,歌中并没有提到什么河,为什么这首歌叫《清水河》呢?
  我给铜寿打了电话,向这位民歌专家请教我的疑问。铜寿先夸奖了我,说我研究民歌很上路,民歌就是这种研究法。我不好承认我不想研究民歌,我只是想研究李营长。培蕊还有一张照片留下来,对于李营长来说,他的一切空灵缥缈,“只留下一首歌了。”
  铜寿沉吟了一会儿说,“从歌词看,这首歌是怀念母亲和家乡的,用清水河来比喻母亲,也很贴切。不过我倾向第二种可能,怎么说呢,叫寄喻性吧。”
  “什么是寄喻性?”我问。
  “他的家乡可能是山区,没有水,或者土地贫瘠,人们向往河畔肥腴的土地,清水河成了幸福生活的象征。那么,风雨中的家,永远存在的母亲,长久守望的姑娘,就是人生中的清水河。”
  不知为什么,我叹了一口气。
  
  日本兵已经满山遍野地出现了,钢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片嗜血的硬壳甲虫,他们密集而沉默,人数之庞大,超出了李营长的预计。
  李营长向后撤的队伍看了一眼。山道狭窄,人流分成了几条巨龙,正艰难地向高山爬去。在这一刹那,李营长看见了一个背着红色小鼓的身影。
  李营长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眼认出她,也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明白,无论他死了还是活着,那个女孩会一直深藏在他心里。
  女孩抓住了旁边一个姑娘的腰带,她们回过头来,向八路军的阵地望了一眼。
  阵地和我们的生命同在,小姑娘。
  
  两分钟后,战斗开始。
  36师团作为冈村宁次的骄兵悍将名不虚传。他们在猛烈的火力前并不退缩,他们在山炮和飞机的掩护下继续猛攻。
  机枪的扫射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阵地上的硝烟遮天蔽日,互相看不见人。
  日军的六架飞机轮番轰炸,火炮在阵地上犁出了一尺多深的浮土,阵地后的一片核桃林被整整削去了半截,像人体的残肢般露出了惨白的树干。
  阵地上的火力仍旧顽强而猛烈。
  八路军769团是红军主力团改编,英勇善战。这一次又显示了英雄本色。
  
  王俊现在还能说出一长串名字,他们像李营长一样一直存在在王俊的生活里,继续分享王俊的快乐和悲伤。他总是说柱子这个人很奇怪,他是讨厌老蔫呢还是真心地佩服老蔫呢,他为什么选择了和老蔫一模一样的死法呢?
  柱子是独生子,参军的时候十六岁。与众不同的是,柱子的后脖颈上,独独留了一小绺头发,四周都剃得光溜黢青的。柱子作战很勇敢,他入党的时候老蔫代表组织和他谈话,指出柱子同志必须剃掉那绺毛……据说柱子又跳又叫地不干,说这是我娘给留的,仗打完了我还这样去见她老人家。党小组长兼介绍人老蔫一听就生了气,拍了桌子说柱子你这是什么觉悟,党和人民要继续考验你……
  从此柱子就和老蔫结了仇,主要形式是柱子专门揭挑老蔫,而且只在老蔫的痛处下口。
  老蔫最大的乐趣是讲故事,尤其是在战斗间歇的时候。老蔫的故事内容只有一个,就是老蔫的媳妇如何死缠烂打地爱上了老蔫,老蔫因此备受困扰的事。但是情节每次都有所不同。
  老蔫入伍前刚娶了媳妇,媳妇是个百里挑一的漂亮姑娘。可是老蔫自己长得却不大好看,有点驼背,大高个儿,眯缝眼儿。老蔫说他媳妇一见他就要嫁给他,要死要活谁也拦不住。老蔫可怜她才娶了她,娶过门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她要是三天看不见老蔫肯定要上房揭瓦。老蔫的表情好像殉难在爱情的烈火之中,摊开手说你看你看,娶老婆真是个麻烦事儿。
  这时候,同村的柱子就会笑上一声,说老蔫同志娶媳妇的真实原因是他从小是个馋嘴,他最喜欢吃瓜,大瓜小瓜西瓜香瓜,他没有瓜吃就站在瓜把式的地里发愣,一年又一年就引起了瓜把式女儿的误会,将错就错地嫁给了他。
  王俊说李营长过去不参加这样的闲谈,自从收到兔唇转交的布袜子之后,有时候也走过来听一听,然后深沉地一笑。这时候老蔫就趁机抽好多李营长的烟叶子,告柱子一状:“营长,柱子这小子特孬,我想换个弹药手。”
  
  战斗开始后老蔫就负了重伤。八路军阵地上的散兵线很长,战士之间的间隔也很长,这样是防止伤亡过重。李营长已经估计到这次战斗特别残酷。
  敌人的山炮几乎把山头削平,可是八路军的伤亡并不大,火力仍旧猛烈。日军开始用飞机低飞扫射。
  王俊说老蔫突然在弹雨纷飞中跳出了战壕,他抱着机枪和飞机对射,飞机两处中弹,掉头逃窜。壮哉,老蔫!
  老蔫的两条腿全断了,血流如注。柱子到处找不见卫生员,后来看见卫生包挂在一棵断树上,柱子才明白卫生员已经牺牲了。
  柱子哭着给老蔫包扎,说老蔫你挺住呵,你媳妇等你呢。老蔫笑了笑说,你小子这次说对了,没有我,她能把房顶揭喽!
  
  王俊说,八路军把人的勇气发挥到了极致。这是王俊的原话,我一字不易。
  那是两翼敌军出现的时候。36师团屡攻八路军的防线不下,其他两部敌人翻过山岭,满山追杀正在撤退的八路军总部机关。
  日军在手无寸铁的人群面前,真正感到了杀戮的狂喜和欢乐,他们不再像硬甲虫那样一声不出,而是发出一种非人非兽的可怕嗥叫,这种嗥叫像浪潮般卷过了山冈和山坡。
  八路军战士想用火力封锁住突然出现的敌人,但是日军像潮水般的涌出,并且从两翼攻上了阵地。
  白刃战就此开始。谁也没看到老蔫什么时候爬出了阵地,他全身捆满了手榴弹,手里举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滚了出去,老蔫变成了一串爆炸的火光冲向了敌群。王俊不能断定柱子看见了这一切,但是陷入重围的柱子被刺刀刺中时竟然微微一笑,拉响了系在腰间的手榴弹。
  八路军战士用的是让日军心胆俱碎的打法,日军再一次溃退。
  暮色苍茫,血战后的阵地突然之间沉寂了,这是激战间的寂静,寂静中就带着妖异。
  王俊突然看见,李营长直立在阵地之上。
  王俊向李营长飞奔过去:“危险,营长!”
  李营长站立不动。他说:“王俊,你帮我看看,我们的人全冲出去了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我的眼睛模糊,我怎么看不清楚?”
  王俊望了一眼李营长,热泪突然迸出,“冲过山口了,敌人追不上了。”
  李营长摸索着,把露出的肠子塞进了腹腔,满怀希冀地问:
  “鲁艺的同志呢?都冲出去了吗?”
  “都冲出去了,营长,真的,我骗你一句枪毙我!”
  
  培蕊没有冲出重围。二十五日下午,她背着那面红色的小鼓走上了北山的峭壁。
  极度的恐惧使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唯一能想起的是那面红色的小鼓,她觉得小鼓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敌人的手里。
  满山遍野都是日本人的嗥叫声,他们甚至摘下了钢盔,露出了丑陋的青色的光头,他们只用刺刀,像冲入羊圈的恶狼。
  带着她们突围的是编剧的老杨,他的白边眼镜用细麻绳紧紧系在耳朵上。他带着剧团最小的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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