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营长,你可能会笑我吧,我现在老了,真想你哪!我真想跟过去一样,紧紧地跟在你的背后,我盼望你像从前一样大喝一声:王俊,来点精神!我渴望再一次回答你:是,营长!
你的通讯员王俊
我从干休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钟了,天色昏暗,远处的高速公路和大楼好像浸在灰沉沉的墨汁里,点缀着无数灯彩的摩天大楼显得妖异而华丽。
我沿着马路茕茕地走,也许我那灰溜溜的样子太引人注目,好几辆出租车都在我旁边停了一下,我挥挥手,车又开走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会儿。
我一直走到我的住所。大楼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我走过去,那个人抬起头来。
竟然是铜寿!
“怎么会是你!”我一下高兴起来,“嗨,你喝不喝酒?我请客,请你喝酒。”
“看样子你已经喝过了,”铜寿闷闷不乐地说,“你那篇报道,怎么样了?”
“没有忘老区人民的嘱托。”我开玩笑说,然后一前一后地上楼。
果然,铜寿一进门,就被墙上培蕊那幅大照片吸引住了。这张底片的质量不好,放大后的效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培蕊年轻的脸和眼神有了一种冰雪般晶莹剔透的感觉,纯真美丽,亦幻亦真。到我家里的客人都要问我:你是为了这张照片跑到山西左权县的?我说是,他们就点头,表示理解。
“生亦如歌,死亦如歌。”铜寿说。不愧诗人。
我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冷肉和一大匣海苔饼干。铜寿没怎么客气,就吃了起来。他说他一下火车就给我们编辑部打电话,没找到我,他就找到我的住处,在门外等了两个多小时。
“我在火车上一直思谋,谢记者一直没有消息,不会不写了吧?广元他们也问我,我说谢记者不像那种人。”
“怎么会?”我连忙解释。
“是了,”铜寿狡黠地望着我,“你白搭了单位那么多盘缠,单位能答应你?”他得意地笑了。
铜寿带来了一大包采访记录,还有杨太婆的几盒录音带。“广元这几年收集了不少史料,”铜寿的眼神似乎有点儿忸怩,“还有我写的。我在当地认识的人不少,你看看,也许用得着。”
我有点儿惊奇地望着铜寿。他身上那种不可理解的戒备、敌意甚至恐惧已经消失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铜寿本身就是一个谜。
晚上,我在灯下翻阅铜寿带来的材料,我不知道铜寿是怎样找到这些线索和人的,我想像铜寿瘦小伶仃,梭行于荒山野岭之中。他确实是收集民间素材的高手,这些史料的丰富出乎想像,它们像从长满青苔的古老城墙中渗出的水滴,缓缓地流出,汇集出一幅久远画卷。
现在,我如此清晰地感到了那场战争,我甚至听到了它的喘息声。
铜家峡人从心底里接受了八路军,并且至死不悔,应该是在攻克马堡之后。
这次战斗后来被作为典型战例,载入军事院校的教科书《战例简述》中。马堡是日本人在晋中修建的最大的据点和神经中枢,地下暗道四通八达,一直通进大山的深处。晋中马枋、羊泉一带上了年纪的村民,至今还对这个吃人魔窟记忆犹新。在马堡的周围,四处丢弃着被日本人杀害的中国人的尸体,野狼白日梭行,日本人甚至用蒸笼将中国人活活蒸死。
我翻阅这些史料的时候,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日本人的残暴,那种对手无寸铁的平民肆虐的无耻。大和民族精致和清洁的特性,此时荡然无存,变质为一种促狭的恶毒。我一直弄不清楚这种邪恶的变化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能在中国发挥到了极致。与此同时,是中国政府的怯懦和令人无法理解的昏噩,它使我们在六十多年后仍然感到屈辱。
在中国现代史中,有一抹亮色,那就是八路军。
八路军进攻马堡,肯定是经过了非常周密的策划,在某些关键的部分,是用分钟来计算的。一九五六年版的《战例简论》中是这样叙述的:马堡是日寇切入到太行腹地的重要据点,防守非常严密,日寇吹嘘为永不陨落的太行之星。马堡方圆数里的树木、庄稼被日寇砍烧殆尽,一览无余,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从岗楼上可以看到山脚的村庄,任何活动都很难隐蔽。前日深夜,八路军战士用长布覆盖身体,潜伏在据点前方至拂晓。凌晨开始降雪,大雪盈尺,日寇始终没有发现冰雪之下的八路军战士。
我这里解释一下为什么李营长等人选择了拂晓后进攻的方案。这个据点的日本兵在吃早饭的时候会穿上木屐,换句话说,他们既没有光脚,也没有穿军靴,而是穿着那种夹着脚趾,会呱嗒呱嗒响的怪东西。穿着木屐的士兵的战斗力会大打折扣,如果换穿靴子的当儿,就会给李营长他们赢得宝贵的几分钟。
事后证明,李营长他们的设想完全成功。日本人的早餐哨一响,八路军战士从冰雪中一跃而起,冲向碉堡。穿着木屐乱跑的日本兵,组织起有效的火力封锁的时候,八路军已经冲入了射击的死角。接着两声巨响,碉堡的围墙被炸开了大洞。
八路军拼死决战,日本兵拼死抵抗。
有一个很有趣的插曲。马堡的日本指挥官在大势将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决斗。假若我们没有想到他对平民犯下的兽行,这种做法确实很名士派。他一眼睃见了在门洞下指挥战斗的李营长,或者他早就睃见了李营长,有了这种虽败犹荣的想法。他举刀向李营长冲去,大吼:“你的!”
李营长显然没有闲情逸致,立刻举枪射击。不巧的是,弹夹空了。日本人脸上浮起轻蔑的微笑,把身上的手枪连套扔在地上,又说:“你的,不是!”
这个日本人的意思大约是:你不是真正的军人,军人是不应该偷偷摸摸地袭击,应该光明正大地来决斗的。他要对方领教一下真正的军人的做派。
李营长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刀。
两个人慢慢走近,四目交织,射出了狼一样的青光。
日本人首先挥刀进击,刀法凌厉。此人坐镇马堡,绝不是等闲之辈,他从军校、从战争、从俘虏和平民身上,早练出了杀人如麻的精湛刀法。
李营长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从鄂豫皖根据地一路征战,二万五千里长征三过雪山草地,四年抗日战争,早已是百战之身。
刀在空中撞击,几下之后,情势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在互相砍杀。日本人和李营长格斗的技能都臻于炉火纯青,因此,他们都能躲开对方致命的一击,却无法躲开接踵而来的劈击。
两个人的身上溅满了鲜血,双方的格杀已经显得沉重而迟缓,在早晨的细雪中,他们的身体好像包围着一团粉红色的雾气。
这似乎是一场慢性死亡的比赛。
日本人突然发出一声狂叫,神经似已崩溃,他丢下刀,转身逃去,而且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铁丝网,被几个八路军战士捉住了。
马堡的日本指挥官被俘后,方圆几里的老百姓都来看这个吃人的魔王。据说,他的相貌并不狞恶,中等个儿,高眉骨,皮肤有点暗黄。三十出头的年纪。
部队领导怕出事,派多人押着车。
百姓虽群情激愤,但看到此人后反到平静了,只是有些诧异,“也是人样子哪!”
这个日本人后来寡言罕语,一年后病死。
他大约一直在思索军人的素质问题。
李营长调回主力部队前夕,黑村长想为他娶一个老婆。
黑村长是在自家炕头上谋划这件事的。猎户郝玉生被选为村长已经年余,郝玉生长得黑,人又侠气公正,村中无论老少都呼他黑村长。黑村长思谋一阵,又撮起嘴来感叹一阵,“就让李营长这样走了,直竖竖的?”
“亲爹热娘也没有,还是孤人一个。”
“李营长没有老婆,铜家峡老少爷们能睁眼说不知道?”
黑村长想了想又说:“我看花梨儿就好。”
花梨儿是远近闻名的巧手女子,不论绣花做样子,三村十八店的妇女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的,人又要强,做军鞋送公粮样样都很争先。模样也很壮实,矮个子,红脸膛,用黑村长的话说,长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