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八路军回来了,那是五月的一个春夜。不是李营长他们,是十几个人的一个班,带队的是个司务长,叫老魏,成天乐哈哈的,爱唱歌。
铜家峡又泛出活气儿来了。从早上起,瑞大娘的石头墙院里就没断了人来人往,送鸡蛋的、送枣子核桃的,大人孩子,闺女媳妇,挤了满满一墙院。黑村长笑得脸上都是坑儿窝儿,连连说:“让老魏他们歇歇吧,安生吃个饭,缺了什么,有我呢。”黑村长的本家大娘,刚烙了饼送来,觉得黑村长有那么点爱显摆自己,显摆自己跟八路军更近乎的意思,就揭挑说:“缺什么?缺口大锅让你挑了!”众人便哄哄地笑了。老魏有些好奇,问什么意思,旁边的人就绘声绘色将黑村长挑锅的事说了一遍。
黑村长脸上有些下不来,心想人家老魏初来乍到的,会怎么想铜家峡呢?老魏身后几个年轻战士,都笑得靠在墙上,“嗨儿,嗨儿”地叫。老魏却神色不动,他对黑村长说:“这年头,粮食可是个金贵事儿。”
黑村长知道老魏误会了,红着脸说:“再金贵能越过抗日的事去?今天铜家峡就是石头里榨油,也能供八路军的粮!”
黑村长说得斩钉截铁,老魏拍拍黑村长的肩,说我信。
瑞大娘最心疼的是那个小不点儿的战士,好像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和老魏嚓嚓地扫院,穿一件肥肥的军装,头都不抬。瑞大娘端着水过来说喝水吧孩子。小战士说,我不喝。瑞大娘举起袖子,想给小战士擦擦额头上的汗,小战士呼地后退了一步,抬起了眼,那黑黑的瞳仁好像小针似的闪了一下。老魏正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就停住了,说大娘,小邓子就是这么个性子,见了女人就害臊。瑞大娘想,“我是女人吗?这孩子,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黑村长兴冲冲地朝瑞大娘家走去,他想和老魏摆谈摆谈敌人扫荡的事儿。看见瑞大娘正在井台上挑水,他刚想问上几句,瑞大娘却长吁短叹起来,说昨黑夜我一宿没睡踏实,我还是没进步成呀,我怎么会觉得八路军撞客呢?
“撞客?”黑村长有点疑惑,刚迈的脚又停下了。
瑞大娘晚上煮了十几个鸡蛋,想给老魏他们送去,那天月亮很亮,是阴历十五的日子。老魏他们住的西屋里没人,她刚要转身,突然看到后墙根下十几个人正撅成一排,月亮地里白花花的一片,老魏他们在上茅房呢。
“二呀么二月天!”老魏觉察到有人,扯开嗓子便唱。
“不当话话的!”瑞大娘吃了一惊,转身就走,心里有些气恼,觉得被“撞客”了。瑞大娘回屋后便想起“撞客”后种种厄运:鸡不下蛋,猪瘟,发痧,等等。她又想老魏他们没有什么错处,谁说过上茅房不能唱曲子,不能十几个人一起上呢?
但瑞大娘仍觉得被“撞客”着了。
黑村长听完后笑了一声,突然觉得笑不出来了,他一时想不起这种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仿佛有一条阴冷的长虫滑过他的脚背。他抬眼看瑞大娘,瑞大娘看见他的眼神也怔住了。
“现在……人呢?”
“天刚亮就和秋生上山了,好像是上南山了。”
南山,藏着二十万担公粮的南山呵!
黑村长的头一下子变得老大,他铁青着脸问:“有多大时辰了?”
“有两顿饭的工夫了。”
黑村长大喝一声:“敲钟!集合民兵!”
春天的山风很劲,郝玉生的夹袄却一下被汗浸透了。他很明白,轻信的秋生带着老魏他们已经进山了,他无法追上他们了。
黑村长的两只手一个劲地哆嗦,小烟袋锅儿怎么也点不上。黑村长还不能断定老魏是什么人,但是凭着撺掇秋生一声不吭直奔南山的这股阴劲儿,黑村长越来越断定自己的怀疑没错了。
谁也没看到兔唇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黑村长身边的。她对黑村长说:“舅,点山火!”
黑村长正带着民兵出村,头也不抬地说:“回去!”兔唇又说:“舅,点撵狼的山火!”
“什么季节,撵狼?”黑村长突然愣住了,心里豁朗朗好像闪过了一道亮光,好女子,说得对!
铜家峡的猎户在每年秋冬之季会上山撵狼,这时候就要在山上点上一堆烟火,防止不知情的村民进山,被跑出的狼所伤,或者掉进捕狼的套中。这烟火的意思就是警示牌:不要进山。
老魏不懂山火的意思,可是秋生懂。
黑村长激动得微微颤抖,他说:“豁儿,从北面上山,点烟火,三堆烟火!”
三堆烟火,秋生会想到发生了大事。
黑村长他们是在半山上发现秋生的,离藏粮的山风口已经不远了。
秋生死了,枪弹是从眉心间射入的。
秋生的手指还在枪机上,神枪手秋生是和那个人同时开枪的。秋生的枪管还有余温,秋生死未瞑目。
狗日的,猎户郝玉生咬着牙说,好准的枪法。
穆易对铜寿开玩笑地说:“宫本雄一暴露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两种文明的冲突。”铜寿翻翻眼睛看看穆易,未置可否。
穆易说:“一个法国人曾经很入微地描写过明治时代的日本,日本人确乎有一种异于其他民族的特性。”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给铜寿。
在长崎,一天当中最有喜剧时刻的,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这时,人们都光着身子,无论孩子、年轻人、老人或妇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这件事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进行,无遮无掩。在花院,在铺子,甚至就在门口,为的是街这边的人可以和街那边的人聊天。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客人,会毫不犹豫地从澡盆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成不变的蓝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门的客人坐下,彼此间诙谐地谈话。
不过,这对日本女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她们脱掉长袍,卸掉带花结的宽腰带,就只是一个黄皮肤的小生物,有着畸形的腿和梨形的瘦乳房,人工的小魅力随着服装一起消失了。
——皮埃尔·洛迪《菊子夫人》
铜寿把书扔在桌上,不以为然地说:“我最不喜欢搞新闻的人那种腔调了,什么都调侃。有什么可调侃的?”穆易说我不是调侃,真的。
宫本雄一不仅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他的狡悍也远在其他的日本军官之上,他和他的队员都是在日本军队中千中选一,百中选一地精选出来的。他们经过了长期的准备,他们没有忽略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们的文化习俗出卖了自己。在一个不识字的中国农民面前,这些努力像破碎的纸鸢一样四处飞散。
穆易接着又说:“宫本雄一的队伍叫杀人挺进队,这是一字不易从日文翻译过来的。这是一支特殊的、异常凶悍的部队,专门用来对付八路军的,是冈村宁次的得意之作。”
穆易的起居室里堆满书报。从敞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喧闹的农贸市场,空气中飘散着炸糕的香气。我们的话题显得很久远,但我能够清晰地想像出老魏,他就像电影中八路军的司务长的模样,有点老相,善意又快乐。他应该是矮壮的,但是非常精悍,这种精悍是深藏在肥大、破旧的八路军军装里的。他盘腿坐在瑞大娘的土炕上,粗大的手指拈着一根细针,缝补磨破的鞋子,唱着刚学的小曲儿:
九曲十八坡儿,坡坡都种果果儿……
日本人血洗铜家峡的时候,老魏,或者说宫本雄一也来了。他穿着整齐的呢制的日本军服,站在稍远一点的高坡上,神态冷漠而悠远。
铜家峡的村民们是在最后一刻认出他的。那时候日本人的机枪已经吐出火舌,河滩上的老弱妇孺像大火燎过的树叶般蜷曲着散落,哭声和惊呼之声不绝,这时老魏转过目光了,他的眼睛和垂死的铜家峡人相对。
“老魏!……”
老魏的目光宁静,他微微含笑。
铜寿突然对穆易说,我想见见陈辉。
在我的印象里,陈辉像是我们单位的一处陈年古迹。我从来没见过他,我只是在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新闻文集时,时不时地看到陈辉的名字跳出来,他好像是一位很不错的战地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