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病房的门打开了,医生出来说了一句什么,大家好像没听清,问是不是叫家属?老妇人立刻站了起来,向病房走去。医生说不是,病人叫记者进来。
大家面面相觑。穆易突然对我说,你进去。我茫然不解,但是穆易坚定地说,你进去。
陈辉深陷在医院白色的被子下面,眼睛睁得很大,他看见我,就微微一笑。死亡这种力量很奇怪,它像一阵狂风,把尘世的一切浮尘吹落,露出人生的本来面目。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郁闷失落、被儿媳撵得居无定所的陈辉,他又变成当年那个刚勇无畏的战地记者。他忠诚、快乐、生气勃勃,选择了自己的理想就会一往无前。
他伸出手指,对我说:“你记,你写,你写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我对他说:“是,我记,我写,我写下去。”
晚上的时候,陈辉死了。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看见一个穿了黑衣服的女人,她大约有四十多岁,看样子保养得很好,还很苗条。穆易沉郁的眼睛好像闪烁了一下,他径直向她走过去。
“你是陈辉的儿媳吧,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女人警惕地问,但是脚步没停,向门外走去。
“谈陈辉的事儿!”穆易不依不饶,虎着脸追了过去。
女人站住了,冷淡地看着他。“您这是干什么?我又不认识您。”她又用英文加了一句,“先生,请你自重。”
穆易终于爆发了,他高声叫道:“陈辉死了,可我还想问问你,你就一点儿也不愧疚吗?你们就那么自私,那么冷酷吗?”
人们听见吵闹声就呼啦啦地围了过来,穆易还是怒不可遏:“抢夺国有资产轮到你了吗?剥夺工农权利轮到你了吗?”我看穆易说得离谱,用力把他拉开。然后附耳对穆易说,我来修理她。
陈辉的儿媳身边正围着几个人劝解。女人说,我不生气,和一个脑软化的人计较什么!接着就说起在美国的丈夫儿子的事。众人都在等车,便走过来听,气氛渐渐融洽。
我看看她,突然一笑说,“你的眉毛,是花百十块钱绣的吧?”
女人一怔,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眉毛,不解地看着我。我推心置腹地对她说:“这个就不对了。国内的时尚是——我是说高尚人士,做一次美容,没有一千多块做不来的,这是品牌意识,要的名牌名店,花的是感觉。你看看,你这样走在街上,别人会轻慢你,会可怜你。”
她脸色沉了一下,不说话了,样子有些沮丧。
我同情地说:“在外面不容易吧?”
她的眼圈微红了,“当然,在外面要打拼,还要供房,我容易吗?我不卖国内的房子,供得起吗?他们还不理解,还——”
声音嘶哑了,终于涕泗滂沱了。
我在大门口看见了铜寿,看样子是刚下火车。他看了我们一眼,就冲进了医院。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穆易:“铜寿和陈辉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孩子是谁?”
一九四二年,二十一岁的陈辉随着区工作队冲进了铜家峡,铜家峡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烧毁的房屋还在冒着青烟,街道上,水井里,到处是村民的尸体。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个孩子,大约两岁的样子,赤身裸体,浑身熏得乌黑,他逡逡而来,好像目无所视,在每一处半坍的门前停下来,叫一声:“娘!”
这幅情景肯定永远留在陈辉的心里,它成为北平学生陈辉的人生转折点。
穆易说陈辉抱起了这个孩子,哭得像一个傻子,还说仗打完了叔叔来看你。
穆易说:“陈辉一直在找这个孩子。”
我想起临走前铜寿给我的诗稿,我从手提包里掏出来,递给穆易,诗稿上写的是《我的歌》,卷首上是:
追我魂魄
八千儿女浴血疆场,天地为之久低昂
青山寂寂碧血无痕,追我魂魄呵还我刚阳
中华女儿呵令人难忘,她好像百合花凋落在太行
热血男儿从容赴难,留下这美丽的故事永远传唱
我对穆易说,他终于找到他了。
原刊责编:李双丽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