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不要紧,我保护你们。”
  日本兵追上他们的时候,老杨突然转过身体,张开两条细瘦的胳臂,像保护鸡雏的老母鸡,他厉声喝道:“不许!”
  日本兵的刺刀贯胸而入。老杨的嘴里喷出鲜血的泡沫,老杨嘶哑地吼道:“跑啊!”
  培蕊拼命向前跑去,她在一条涧流前站住了,溪水从上游汹涌流下,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人们向峭壁走去,那儿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拉着一匹正在惊跳的骡子,他的大而黑的眸子在落日里闪闪发亮。
  “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
  他的喊声变成无数人的吼声,如浪潮般地卷过。
  培蕊系紧了她的红色小鼓,走上了峭壁。
  
  日本人停止了嗥叫,像一群突然静默的野兽,嗜血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战场那一刹变得寂静。山风在落日下的悬崖间呼啸,在幽深的谷底盘旋。
  那些被围追的人,从悬崖纵身扑向大地。深谷接连不断地回响着物体坠落和撞击的声响。他们有儒雅的学者也有稚嫩的少女,他们有身怀六甲的母亲也有敦厚平实的工人,他们选择尊严的时候也选择了死亡,而且选择得从容不迫。
  我想起了王默磬给岳父信中的话。
  中华有不朽之儿女,概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王俊向南艾铺望去,在郁郁秋草中,当年的战场显得宁静而美丽。我问王俊:“你断定李营长最后挂念的是培蕊吗?”
  王俊垂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是的。”
  王俊不像我们当初讨论这个问题那么激烈了,也许这些日子里他也在思考,也许眼前的苍茫秋色给了人很多的感触。我们俯视六十年前的战争,也在俯视人生。
  
  王俊说,李营长只见过培蕊一面,仅仅一面。
  那是在大扫荡前夕。那天王俊随李营长到团部开会,回来的路上已经天黑了。王俊想起晚上总部剧团来演出的事,身上就像揣了一只跳上跳下的小兔子,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李营长喝了一声:
  “王俊,你慌什么!”
  王俊突然停住了。他听到山下传来很清亮的歌声,也能看到3营的驻地前一片光亮,显然演出正在进行。他知道从下午起3营就像过节那么快乐,每个人又洗又涮,现在已经打扮停当,像一排排刚擦过的子弹那么锃亮。他把头侧过来又侧过去,想听清那女声究竟唱的什么,可是女声已经不见了,战士们的歌声却如雷贯耳地传过来。
  “嘿,我的傻哥,”王俊抱怨说,“看把他们兴奋的!”
  王俊随营长回到驻地,演出已经结束。几个演员正在收拾乐器,有个女孩子抬头看见他们,就笑了一笑。李营长就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的演出很好呵。王俊不满意李营长的套话,就说,这是我们营长,刚巧没赶上看你们的节目。那几个演员不安了,说那怎么办?营长瞪了王俊一眼,说下次吧下次吧。王俊看李营长转身走了,就咬了咬演员的耳朵:知道吧我们营长,作战最勇敢了,可是人特爱害臊,一害臊就说套套儿话,说套套话就是想看节目了。
  李营长没走出多远,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营长,等等!”
  这个女孩子就是培蕊。
  
  培蕊很美,就像照片那样,宁静,纯洁,又很有生气。还有一点,她的声音很好听,像一串风铃在摇。
  培蕊说:“营长,听我们唱歌吧。”
  李营长两手乱摇:“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培蕊说:“就唱一个,我唱。”
  培蕊说完了,就跳跳蹦蹦地回来了。
  李营长也慢吞吞地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像做错了什么事,远远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培蕊就问王俊:“唱什么好?”
  王俊说:“唱《清水河》吧,营长可喜欢听了,他不会唱歌,老跟着瞎哼哼。”
  李营长咳嗽了一声。
  培蕊说:“哦,红四方面军那边的歌。”
  伴奏的团员点点头,拉出了前调。
  这是首湖北民歌,是怀念母亲的,多少有点伤感,它能和那些激越的红军歌曲并存,并且流传下来,真是一个谜。
  
  山雨呀山雨清凌凌地下
  山湾湾旁边是我的家
  一盏油灯窗前亮
  娘亲盼儿早回家
  ……
  
  《清水河》有八节,可以反复咏唱,一般情况下演员只演唱其中的两三节,但是培蕊把这首歌一字不漏地唱了一遍。王俊说他现在还能想起培蕊唱歌的样子,他说她很像一只鸽子,美丽又纯净的鸽子。她身后是黑暗的起伏的山峦和旷野,她的年轻的身影在黑色的背景下显得那么奇怪。她的歌声柔和悦耳,她似乎在述说比今天和明天的战争更长久的什么,那种回响在人生中的希望和忧伤。
  
  李营长一直静静地听,一动不动。
  歌声在他心上淌过,就像清泉流过干硬的土地。这一刹那发生了什么样的裂变,谁也无法猜测。
  这是一种特殊的、难以解释的感觉,它介于痛苦和欢乐之间,它让人想流泪又想歌唱。李营长只是觉得生活第一次对他神秘地微笑了一下。李营长不知道这是什么,却把它永远留在心里了。
  
  过了两天,部队出发。李营长突然问王俊:“那位同志叫什么名字?”王俊莫名其妙:“哪位同志?”李营长突然火了,“当然是那位唱歌的同志,女同志,你怎么不长记性?”
  王俊怔怔地望着营长:“我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培蕊走上峭壁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李营长。我和王俊仰望这个陡峭的山崖时,只能想像出她像花瓣般的飘落。峭壁下面是一条深深的峡谷,大约有两公里长,据当地的老乡说,当年这条峡谷里到处是殉难的八路军人员的尸体,还有拉下来的骡和马。
  “壮耶悲耶?”我问铜寿。
  ……
  “还有一个人,”铜寿说,“这么多年,我还想找到她。”
  “谁?”
  “兔唇。”
  
  兔唇回到铜家峡的时候,铜家峡已经变成焦土瓦砾。区工作队带着闻讯赶来的乡亲,正在忙着抬埋尸体,寻救伤者。
  兔唇是三天前去区里报信的,黑村长发现老魏他们是日本人之后,就断定要出大事。他派兔唇连夜出发,无论如何要找到区里。
  可是日本人来得更快。
  昔日安谧的小山村已不复存在。
  兔唇只问了一句:“我舅哩?”
  邻村的大娘们就抱着兔唇的头说:“好娃,好娃哩,你不要去看。”
  兔唇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她一直抱着腿坐在大树下,从这里可以看到黑黢黢的太行山也能看到黑村长他们死去的小河滩。
  
  山上的枪炮声一阵阵传来,好像山那边地动山摇。区工作队的同志和乡亲们都站在那儿听。有一个说,听说狗日的日本鬼儿包围咱们八路军呢,有的说,不对不对是咱们八路军在打狗日的日本人呢。
  兔唇的眼睛亮了一下,问:“是李营长他们?”
  区工作队的同志说:“对,孩子,是李营长他们。”
  
  人们发现兔唇的时候,兔唇已经走到半山了。人们急慌慌的喊起来:“上山危险啊危险啊,你干什么去?”
  兔唇停住了,问了一句:
  “李叔呢?”
  山下的人手乱摇:“山上在打仗呢快下来!”
  兔唇又停住了,她又问:
  “李营长呢?”
  一位老大娘吆嗬嗬地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娃你不要命了,你疯了!”
  兔唇掂着猎枪,上山了。
  
  我刚回到北京,就接到穆易的电话,他说陈辉不行了,让我到医院去。我想了想,拨通了铜寿的手机,没人接,我给他留了短讯。
  我已经隐约感到铜寿和陈辉之间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陈辉病房外的走廊里站着很多人,穆易也在。我没想到陈辉还会有这么多关心他的朋友。穆易身边还有一位矮小的老妇人,神情悲伤,但是镇定。她对穆易说,你让我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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