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穆易说可以试试看,陈辉两年前得了脑血栓,有点半身不遂。
陈辉的家里一直没人接电话,后来终于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位女性,声音高亢激烈,穆易吃了一惊,终于听明白了,陈辉一直住在医院里。现在轮到穆易着急了,他又给老干部局打电话,对方说陈辉的病情没什么变化,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儿媳从美国回来了,要卖掉陈辉的房子,理由是房子对陈辉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老干部局不同意,双方正在扯皮,云云。
晚饭的时候,陈辉自己来电话了。穆易正在厨房里做泰国式的酸汤。他打过老干部局的电话后两手就有点哆嗦,在厨房里弄得一塌糊涂,听到陈辉的电话,穆易就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白手,从厨房里冲出来。
“陈辉,陈辉,是我呀,”穆易哆哆嗦嗦地说,“你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了,我听得见,”对方安慰他说,“你着什么急呀?”
穆易镇静了一下,简练地把我写这篇文章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太行老区来了位同志,是铜家峡人,就是当年陈辉报道过日寇屠村的铜家峡。
“铜家峡?”陈辉突然激动了,“我是随着区工作队最先冲进去的,太惨了,真的太惨了,还有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解放后我写了好几封信去问,结果是石沉大海。”
“什么孩子?”穆易不解地问,然后举着话筒转身对铜寿说,“陈辉要和你说话,他想问个孩子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铜寿不动。
“铜寿!”我也叫他。
我走过去,铜寿端坐,形态凝止。
他早已泪流满面。
日本防卫厅在八十年代出版的《华北治安史》中,详尽记录了日军围剿八路军总部的作战行动,并且提及了那个神秘诡异的杀人挺进队。
晋冀豫边区肃正作战(C号作战)
(5月15日—7月20日)
敌情:共军第18集团军总部(八路军—作者注)及129师仍盘踞于晋冀豫边区的山岳地带(太行军区)及沁河中游的河畔地带(太岳军区),屡次巧妙避开日军讨伐的锋芒,企图扩大其势力。
第一军于5月8日下达了第一期作战命令。
……
独立团混成第三、第四旅团及协同作战的第一、第八旅团,对涉县北面的共军根据地,从东面、北面构成了封锁线,第36师团进其西面和南面,从而完成了对共军的包围圈。24日晨,各兵团同时开始进攻,在各地于大大小小敌人发生战斗,追击包围圈内的敌人。光冈明中佐指挥的第29独立飞行队,进行地面攻击和搜索敌人,第一军战斗司令部从太原进驻潞安,军参谋乘作战飞机进行现场指导,26日第三旅团正面的敌人继续进行顽强抵抗,而36师团正面的敌人,已经击溃四散逃跑。
《华北治安史》中是这样介绍杀人挺进队的:
根据第一军的要求,第36师团的两个步兵联队分别编成“特别挺进杀人队”(步兵第223联队以益子重雄为队长,第224联队以大川桃吉为队长,由特别选拔的、改穿便衣的约100名士兵组成。)
挺进队接受的任务是:深入敌后捕捉敌首脑(朱德、彭德怀、金永德、左权及刘伯承等),如不得手也应搅乱敌指挥中枢,报告敌主力方向及所隐藏之军需品。
从《华北治安史》中,我们可以想见这场战争的惨烈。在这被名以“C号作战计划”中,冈村宁次调集了最精锐的部队和空中支援,组织了从暗杀到围剿的周密计划,企图一举歼灭八路军首脑机关和有生力量。
冈村宁次的突袭差点儿成功,日本人追杀着八路军数千人的后勤机关、学校、医院,也包括培蕊所在的鲁艺剧团。但是,如《华北治安史》中所承认,日本军队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这是保护总部突围的作战部队。
这支八路军作战部队的人数很少,所有资料表明,可能不足三百人。
三百人和两万人。我一直想不出这场仗怎么打。实际情况是,从双方交火到日军攻上山岭,战斗的时间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一直到二十六日凌晨,仍然有零星的枪声和手雷弹爆炸的响声。
日军攻入阵地的时候,阵地上已经阒无一人。谁也不知道三百名八路军战士,是全部阵亡了呢还是杀出了重围?
王俊被炮弹的气浪卷下了山谷,后来被搜救民兵发现。王俊一直在寻找原先那个部队的战友,他坚信不疑他们会安全转移,他会在有生之年一直寻找下去。
李营长和他的部队并不知道发生了大事。当时这个营正在外线转战,偶然路经南艾铺的北面。哨兵报告:前面山上有部队转移,好像是我们的后勤机关。未几,一马飞驰而至。马上的人厉声问:
“是哪个团?”
李营长认出,是总部的一位副参谋长。他跑步上前:
“769团,3营。”
副参谋长脸色铁青:“有重要任务。”
李营长站在南艾铺的山岭上,崇山峻岭一览无余。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他的任务是什么。在崎岖的山道上,正滞重地流动着辎重、驮队和人群,有医院的伤病员的担架队,有报社、银行和学校的同志,有头发已经斑白了的人,也有妇女。李营长还没见过这么多戴眼镜的人,他甚至心里微笑了一下,在他年轻的人生里,把眼镜看作古怪的、有趣和不可思议的东西。
人们不断地向前走去,他们看见李营长和正在挖掩体的战士们,就会向他们笑笑,然后继续走。一个清瘦的、有着大黑眼睛的少年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拍了拍李营长的肩。
“我从马来亚回国,一万多公里,走了一个月,想打仗,打日本鬼子。”
那人奋力地拉着驮着机器的骡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说:
“替我打。”
人们平静地、沉默地走着,甚至有一种泰然,他们把生命交付给了李营长等人,也交付给了战场,毫无怨尤,已视死如归。
时值正午。李营长听到鸟的叫声,他抬头望望天空,空中不时有鸟群飞过。
鸟的叫声凄厉。
这是一场恶战。李营长感觉到,敌人的规模和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他的估计,这次战斗的惨烈也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
半小时后,哨兵紧急报告:敌人已经出现在南艾铺的东面。接着,其他哨位报告:南面和北面均发现敌情。
李营长心急如焚,一次次向总部报告,请求总部首长立即转移。王俊说,性格倔强的彭老总一直不走,他要所有的总部机关撤离后再离开。总部副参谋长左权下令牵来了战马,他和几个警卫人员把彭老总架了上去。这时候,敌人的飞机已经在南艾铺上空盘旋,左权指挥着大队人马向后山撤退,他走过李营长的时候,停了下来。
左权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白你的任务吗?”
李营长说:“明白。”
左权问:“哪一年入伍?”
李营长说:“三零年。”
左权说:“谢谢。”
当日,左权在十字岭殉难。敌机俯冲扫射时,左权正在疏散撤退的人群,一颗炮弹在他脚前爆炸。
左权,毕业于莫斯科中山大学,时年三十七岁。
五月二十五日,日军两万精锐部队从四面八方对南艾铺、窑门口一带形成了“铁壁合围”之势,南艾铺一线,是扼守着总部机关冲出包围圈的唯一通道。
阵地上尘沙蔽日,硝烟弥漫。
五
南艾铺生死决战———我以我血荐中华——美丽的灵魂如花瓣飘落——兔唇上山了——最后的记者
王俊在培蕊的大照片前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我认得她。”接着他又说:“她会唱《清水河》。”
我觉得心扑地跳了一下,感到一阵兴奋,我终于找到谜底了,一切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在这之前,我曾无数次想像过培蕊的生活,她应该有一段难忘的感情经历,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们既然舍生忘死,人生也应该回馈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