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黑村长琢磨了一阵,心中满意,口里啧啧作响,不想正在灶下烧火的兔唇,突然迸出一句:
“我看不成的。”
黑村长诧异地抬头,看见穿得泥鳅也似的兔唇,露出一截黑细的脖子,正冷冷地望着他,不由扑地笑了,用烟袋锅儿指点着说:“你小小个人儿,懂啥哩?”
兔唇的脑袋在灶台后晃了晃,不见了,只听见风箱拉得咣咣乱响。
黑村长身边只有一个外甥女兔唇。兔唇父母双亡,生下来就是豁嘴,人却很机灵。她成年跟荒山野岭里转悠,行事和打扮都像男孩子。村里妇女主任瑞大娘提起黑村长就叹口气,说家里家外没个女人,这日子就过得难。也忘了兔唇是个十五六的女孩儿。
黑村长计议已定,便去找瑞大娘商量。瑞大娘一听,拍着大腿说:“可知好哩!她娘前日还找我商量,说花梨儿老大不小了,要有相应的,八字上也该合一合。我说现在进步了,不讲这个了。花梨儿娘赶紧说,有进步的,那就提提吧!”黑村长就表扬说:你这妇女主任,就是不一样呀!
瑞大娘更高兴了,她思忖了一阵,说怕李营长不同意。黑村长一听就火了,说凭什么看不上花梨儿,花梨儿和他李营长,就是织女配牛郎。瑞大娘就批评说,你又说老话了,是一对儿积极分子。
黑村长径自来到营部,对李营长说:“李营长,跟你说个事儿。”接着,黑村长沉了沉脸说:“我对你有意见,想来提了也是白提。”
李营长正忙着,听了这话立刻招呼通讯员倒水,说“郝玉生同志你坐,提意见怎么能是白提。”黑村长担心李营长看不上花梨儿,先杀杀李营长的锐气,李营长果然软了下来,黑村长便说:“李营长你二十六岁的人了,难道嫌铜家峡的女娃们不进步?这两年少支援部队上了么?人家花梨儿就有想法。”
李营长听得怔怔的,脸就红了。花梨儿是妇救会的积极分子,来来去去的,李营长是见过的。黑村长接着长篇大论地说起来,这一篇话说得空灵,但说得李营长直点头。
黑村长说:“男人家是什么?在人群里头,是压千斤的秤砣儿,大难临头,是主心骨儿。男人也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男人要有家,要留下后代根苗。你活着,你死了,要有人惦着,要有人为你哭,这就是家。”
黑村长大功告成,丢下了脸红通通的李营长,扬长而去。他已经和李营长商定了,下半天的时间,花梨儿就来“相相”。
花梨儿不同意。
黑村长半天没回过神来。一会儿,他才用手指着花梨儿说:
“你这一回也要当积极分子嘛你!”
花梨儿赤红的脸越发红了,她把头低下去。像许多性格执拗的女子一样,她一旦说不,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花梨儿并非对李营长有什么恶感,只是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和李营长联系起来而已。她想像自己的婚礼是隆重的、一丝不苟的,她无法想像李营长会怀抱大公鸡骑着毛驴去迎亲。她暗中倾慕的那个人,是临村的一位高小毕业生,这位学生在舅父的店铺里打算盘的时候,一缕长发掉在眼睛上,脸上露出灰心的表情,花梨儿就喜欢上了他。
日头已经偏西了,黑村长的心里开始焦躁了,李营长可能正在等着,而且,明天一大早他就回主力部队了。
黑村长把小烟袋锅插在腰带上,在地上走来走去,每经过花梨儿的时候,他就张开手说:“看看!看看!”
花梨儿开始呜咽了,声音由弱变高,断续成为悠长。黑村长突然站住了,大喝一声:“别哭了!”接着他说:“算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但是有一件事你给我记住,你给我记住!娃呀,你给李营长绣双袜儿,拿出你平生的本事来,一黑夜做妥了,明早在村头送送李营长。”
然后黑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扫荡开始了,铜家峡不能让李营长就那样走了,他应该有一样东西,对男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女人的牵挂。
那天夜里,黑村长翻来覆去睡不着。
兔唇也没睡,后炕的土台上,那盏小油灯通宵亮着。
黑村长爬起来吸烟,叹着气说:“豁儿,你一黑夜缝什么呢,睡吧,别熬了。”
兔唇说:“舅,我点的是狼油。”
黑村长说:“不知道花梨儿懂不懂事,她不会不绣袜儿吧?”
兔唇说:“管她呢。”
四
谈鞋论袜——诡异的日本杀人挺进队——千军危亡系于一线
绣袜在民间艺术中,含义是最丰富的,它已经超脱了服饰的概念,表述的是情爱。在这种表述中,婉约与奔放并存。
一双满帮绣花的袜子,是神来之笔。图案和针法都有讲究,极工极细。据说,有绣上成出戏文的,如罗成叫关、西厢记等。我没见过实物,不敢妄评,这应该属于大师级的绣工了。但是一般的女性,都会做得美轮美奂,图案一般寓意喜庆、吉祥,也有直接表述情爱和鱼水之欢的,这样的图案包括喜鹊、蝴蝶、双鱼、鸳鸯、并蒂莲花等。我曾见过绣着一对上下翻飞的蝴蝶,长须互相缠绕,文思奇巧。还有一双袜子的底和面都绣满双喜字,笔画互相连接,每一划都非常清晰,这叫喜字不到头花样。袜子的中心留出空白,绣出一个白胖婴儿,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此时新娘肯定情思缥缈。
相形之下,女性自己穿的罗袜就朴素得多,基本以针脚的繁复和细密取胜,如梭子花、对子花、罗纹等,而且,越是不大被人看到的地方,花样越是细密精致,这种隐秘的美丽是留给自己的。
在根据地一带流行的军鞋、军袜等,属结实、耐用型。但是在布袜中,仍然能看到非常精致的花纹,也有用绣字代替图案,在字样周围缠绕细密花样。这里有根据地妇女对子弟兵关切、爱慕等等微妙含意,一般来说,越是细密的手工越带有更多的女性信息和情思。
——铜寿《谈鞋论袜》
李营长收到的并不是一双绣工精妙的袜子,他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名镇四方的巧手花梨儿,是和他一样的粗针大线的缝纫水平。
通讯员王俊有点儿奇怪,一向简捷利落的李营长,在村口的时候有点儿磨磨蹭蹭的,他说:“首长,太阳快露头了,再不走容易碰上敌人了。”李营长说:“等等,等等。”
终于,李营长上了马,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时候,村中的土路上,滚出一个小的黑影,拼命向他们飞奔过来,王俊定睛一看,是村长家的兔唇。
兔唇喘吁吁地从胸口里掏出个白绵纸包,递给李营长,“花梨儿给你的。”李营长就握在手里了。
马儿地转着圈子,李营长好像还在等着什么,兔唇又说:“花梨儿不来了,她磨不开。”
李营长说:“回去吧,豁儿,天冷。”
兔唇说:“李叔,还回来吗?”
李营长说:“回来,回来看你们。”
兔唇说:“我等着。”
李营长松开了缰绳,马就箭一般向前冲去。
李营长走的时候是二月,接着春天来了,这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第五个年头。
铜家峡天天能听到枪炮声,黑村长听见就说:“豁儿,你李叔他们还在呢!”
说完了,黑村长就蹲在地上抽烟,他心里装着一件大事。
铜家峡的后山里藏着二十万担公粮,这是给八路军的。区长拉着黑村长的手说,听着,老郝,你给我放好了。黑村长说:“命在,粮在,命不在,粮还在。”
新编营也走了,满山里跟日本人转悠呢,村里只留下十几个民兵,黑村长心里空落落的。他能商议的就剩下民兵队长秋生。秋生是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小伙子,练就百发百中的枪法,区里还奖过他一枝钢枪,上面有“太行神枪”四个红漆字。
“郝伯,有我呢。”秋生说,他正是心高志大的年龄。
黑村长又开始抽小烟袋锅了,他在想:八路军什么时候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