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郝玉生一直没说话,沉着脸听人们的议论。不时有小青年来报告李营长他们的动态:
  “……进村了。”
  “那些萝卜都吃了,带皮吃。”
  “……现在点火呢,要煮山药。”
  “好你们这些清水大肚汉哩!”郝玉生怒气勃发了,一阵风似的冲出门。一棍子挑了那口刚冒热气的铁锅,铁锅跳了几跳就滚下山坡,在李营长他们心里撞出一声巨响。
  铜家峡在惊悸过后又恢复了平静,炊烟开始悄悄地漾出。村口荒凉的大道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李营长。
  李营长在村口看见了两个女人,社首的妻和童养媳出身的寡媳,她们抱着一只死鸡,蹒跚着走了过来。
  “他叔,”老妇人木木地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鸡也遭罪哩……”
  她的儿媳有些智障,眼泪在家兔般温顺的眼中滚动,“他叔……”
  她们听到日本兵的消息后,魂飞魄散地逃回屋中,并且把那只下蛋的母鸡也抱到了炕上,鸡吱嘎乱叫,慌乱之下,两个女人用破棉被捂住了鸡,鸡扑腾了几下,不动了,待风波过后,鸡已经直挺挺地死在了炕上。
  惊恐又六神无主的两个女人,脸上涂满煤烟,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荡,在夕阳下怪异而丑陋。她们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热泪盈眶。也许,她们只是想找人诉说诉说。
  
  这一幕使李营长永志不忘。王俊说,它碰撞了一个男人最深沉最温柔的情怀,激起了一个军人最壮怀激烈的感觉。
  
  三
  
  如幻如梦谈英灵,王俊追怀当年事——花梨儿这次拒绝当积极分子——黑村长的哲学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爱情信物
  
  我去见王俊的时候,感觉到我已经推开了这所尘封六十年的大门。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这种直觉从来没有骗过我。
  这是闹市中的一处干休所,青砖青瓦,多少有些破败了,可是很洁净。一个白衫白裤的小老头儿,把一盆洗净的黄瓜和西红柿放在我面前。
  “吃吧,”他说,“我种的。”
  他给人很洁净的感觉,包括他的眼神。现在我能在人群中准确地把这样的人分辨出来,这好像你在大海中很难发现一只海螺,可是当大潮已经退去,只剩下丑陋干涸的沙滩的时候,你就很容易发现它们了。
  对我的职业来说,这很运气,这样的人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坦荡。
  “你想知道什么?”
  “你经历的事。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你的要求特别,我正想拒绝你呢。当时我还不到十六岁,入伍刚三个月。对于当时部队的情况啦,日本人的进军路线啦,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我还是解放后看到有关的回忆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们的人写的,也有日本人写的。”王俊静默了一会儿说,“看来谁也没忘掉。”
  “你对这次突围战斗的印象特别深刻吗?”
  “当然,”他看了我一眼,“许多年后还会梦到,有时候觉得像昨天的事一样。”我们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是徐缓的、轻松的、漫无边际的交谈,我关闭了录音机,也不再记录,我知道这会使人更加放松,我吸起了一枝香烟,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在采访对象面前吸烟的。“吸烟不好,”王俊告诫说。
  王俊好像一直在沉吟着什么,后来他果断地站起来,找出一个旧的,大牛皮纸口袋,掏出一沓稿纸。题目写的是:《怀念李营长》。
  我看这篇文章的时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地咬着一个西红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营长:
  你想不到吧,我在离休之后,年年都回南艾铺。我一直有那么个愿望,你还活着,我们会碰上。有一点很可惜,我那时候不认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营长,你是叫李应呢,还是英或者颖?你在八路军战伤医院学会的那48个字,都教给我了,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对你说我一紧张脑子就变白了。你为这事还狠狠地训过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后一次突围咱们再没见过面,现在我只记得:农工农工,镰刀斧头,为我农工,谋求幸福。如果不算重复的,你教我的48个字里,我还记住了12个。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还会惦记着,就是会唱《清水河》的那个姑娘。我在解放后打听过,也问过原先在鲁艺剧团待过的同志,有一位大姐说,记得记得,这首歌我记得,是从红四方面军那边传过来的,可是会唱《清水河》的演员那么多,是哪一个呢?红四方面军是从大别山区出来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说过你的老家没人了,都让白崇禧杀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营长,我告诉你鲁艺剧团的全冲出去了,我说的是假话,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你问我的时候,我看见你用手捂着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儿。我一生就骗过你那么一次,原谅我吧,营长!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这次战斗,它甚至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我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和黄色,地面在爆炸声中不断地颤抖,还有那么多鬼子兵,一定有几万人吧,黑压压的,漫山遍野地拥过来,可我们这支被总部临时发现的作战部队地,还不足300人。
  我们的阵地就像海面上的一叶孤岛,我看见日本兵在追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同志,我们的兄弟姐妹。我分不清我的脸上流的是汗还是眼泪,我紧紧跟在你的背后,鼻子都快戳在你的背上了。你对我大喝一声:王俊!这时候,我看见整棵炸飞的树从你身后飞过去了,我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睛。你肯定看见了,可是你只对我吼了一声:来点精神!营长,我感谢的是你一直看出了我的胆怯,但你没骂过我一声“胆小鬼”,你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成长。后来,我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多次立功受奖,我敢说我是很称职的一个战士了,我没给你丢人,营长!
  说说我自己的事吧。我后来结婚了,是战友介绍的。当时想考虑考虑,战友说女方已经看上了,你还想满世界挑呀!正碰上入朝参战,我想营长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你挑什么挑!嘎巴一声就答应了。
  我老婆人也不算差,就是心眼儿窄点儿,前些年还没什么,现在这么个大环境么,就经常跟我闹上一闹。
  主要问题是,我当了这么些年领导干部,既没有多挣钱,也没安排好家里人的事。我大儿子是国企的干部,厂里效益不好,厂长径直来找我,要和我合计一件事儿。这件事,这么说吧,就是国家吃点亏,部队吃点亏,然后个人能捞一大笔。他早算计好了,捞完了钱,两手一拍就走人,把烂壳子扔给国家,把几千工人扔在马路上。他的哥儿们早给他注册了一家私企,他摇身一变又是老总。他还说:你有关系,我有钱,老哥,一起干吧!我心里气得发怔,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是内奸呀!可我还得客客气气把他送走,这样的人太多了,用机关枪也扫不过来呀。再说,儿子在人家手里攥着呢。果然,没多久,大儿子就下岗了,人家的事也照办不误。这一下,我老婆那个闹呀,说我把儿子害了。过去,她提起我,还说:王副军长,人是倔点,可是实心眼儿。现在呢,也不管有人没人,你脸上下来下不来,直嗵嗵就来一嗓子:我们老王,副军级,不是什么什么猫捉什么什么鼠么,他是一只鼠也不捉,老瞎猫!
  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想给家里人办点事吗?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想。想挣钱吗?想。尤其我那个大儿子,当年征兵就是硬让我卡下来了,他视力不成,不符合条件。儿子那时候很理解,一句话没说,在农村待了8年,后来选调到工厂,干得不错。可是现在呢?他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来来去去就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我气闷,营长,我心里气闷哪!
  营长,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一个年轻人走到社会上碰到的第一个领导很重要,你要是颗沙子,他们就往心里装颗沙子,你要是颗水晶珠儿,他们就往心里装颗水晶珠儿,大环境咱们管不了,我就是想当那颗水晶珠儿,营长,我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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