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这是一份一九四二年新华日报的影印件。上面写着:
  日寇制造铜家峡血案真相
  记者陈辉报道:5月29日,日寇在对我大扫荡中,屠杀了太行山铜家峡村二百一十五名村民,其中有几个月的婴儿,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是日本帝国主义欠下我晋冀豫人民的又一笔血债。
  昔日安详的铜家峡,已变成一片焦土瓦砾。记者赶去的时候,焦黑的废墟还冒着呛人的青烟。这里躺着二百多具乡亲的血体。
  在水井旁,一位怀抱幼儿的年轻妇女倒卧在血泊中,她怀中的孩子依然用死去的小眼睛凝视着母亲。村长郝玉生的遗体散落在村前的河滩上,已经被日本人的狼狗撕咬得惨不忍睹。看到这惨景的人们无不失声痛哭!
  要告诉大家的是,铜家峡村的二十万担八路军公粮,一粒也没有落在敌人手里!
  
  “我找到杨太婆了,她在等你呢!”
  铜寿的声音在电话里很清晰,我甚至能听出几分激动。这有点不像我认识的铜寿。铜寿告诉我,杨太婆就住在圩头镇,离县城不过十几里。他反复叮嘱我去找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个姓肖的人,是他的朋友,从他那里可以借一部车,送我去圩头镇。
  我从电话里可以听到淅沥的雨声,还有很嘈杂的人的说话声,仿佛在议论什么,我听见铜寿很权威地喝了一声:“没有问题的!”然后铜寿对我说:“听见了吗?这里下大雨呢!你不要坐长途车,我们会在路口等你。”
  我们?还有谁呢?我心里有点疑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铜寿开始接受我了,这使我心情大为振奋。我和肖——很巧的是,肖就是给我送传真的年轻人——去圩头镇的路上,肖一直在谈论铜寿,他好像很惊讶我用了什么办法把铜寿动员起来。
  “铜老师从来不这样,”肖说,他把破旧的吉普车开得颠颠簸簸,“他只关心民间艺术。什么刺绣啦剪纸啦等等,还有民歌,他自己就是一位诗人。他很低调,不大和外界来往。”
  肖是山西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很开朗。他把铜寿形容成带有神秘气质的艺术家。他特别欣赏铜寿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态度,他说这是一种境界,普通人无法领会的境界:文雅,优美,忧伤。
  肖告诉我,铜寿是他的校友,六十年代毕业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当一位大学教师或者机关干部。可是他在哪儿也待不长,一直到他回太行山,才安定下来。三十多年了,一直做他的民间艺术研究。老婆没跟来,离婚了。现在的夫人是很贤淑的农村妇女。我们的车在山路上蜿蜒而行。空气清馨而潮润,起伏的太行山岭层染着火焰般的红色,美丽得令人惊叹。
  “这不是枫叶,”肖解释说,“学名好像叫栌。这种树越往山里走越多,尤其到了深山里面,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看过去,好像血那样红呢!”
  
  二
  
  杨太婆语出惊人——日寇如刀俎,百姓如鱼肉——孙二水留不住程长官——一溃千里的中国军队
  
  车到路口,果然看见铜寿在雨中等着,旁边还有几个人,看见我们,便欢呼起来。其中有一个高个子,远远地就伸出手来,说:“你们早应该来呀!”铜寿好像活跃了许多,脸色泛红,一一介绍,那高个子叫广元,上角村的民办教师,是个业余作家,其余两个人是镇文化馆的,都是太行山区的人。他们热情而开朗,很以太行山的抗日历史自豪。我也很高兴,我终于不再被人看作一匹斜冲出来的黑马了。
  我们是在路旁的小饭铺开始这场令人兴味盎然的谈话的。从记者的角度说,这是浪漫和现实、悲伤和神奇交织的前所未有的采访记录。广元告诉我,他正在写一本太行山人抗日的书《热血集》,准备自费出版,“我养了一群羊,把羊子卖了,就够了两千元出版费了。”
  然后他开始历数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日本人的大扫荡啦,神枪手刘玉堂啦,还有铜家峡。但是在他的讲述中,铜家峡不是一个悲惨的事件,而是和一个叫黑村长的人有关系的、令人回肠荡气的故事。
  “日本人把全村人和黑村长押到河滩上说:‘把八路的公粮交出来!不交出来统统死了!’黑村长掏出小烟袋锅儿,不紧不慢地说:‘死不死的不要紧,先给我把烟袋点上!’鬼子队长愣了一下,哼了一声,翻译官赶紧颠颠地过来了,黑村长瞪了一眼二鬼子,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鬼子官想骗出公粮呀,没办法,只好自己来点火了。黑村长抽了两口说:‘捺紧点!’拿着鬼子的手指头就当烟签子使——真是他老人家啊!”
  广元陶醉在自己的情绪中,镇文化馆的两个人想补充什么,广元不容置辩地说,“黑村长死了,谁看见了?前些年老人们不是都传见过他?这事我从小就听说过。”那两个人不说话了,看他们的样子,我猜想这样的争论经常发生。
  铜寿一直在吸烟,他的眼神有些恍惚。我问他:“黑村长是谁?”铜寿说:“郝玉生。”他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郝玉生死的时候不是全尸,老乡们一直传他活着。”
  
  杨太婆的家就在镇上。一个很普通的小院子,种满了丝瓜和葫芦,绿藤缠绕,果实累累,显得很有生气。我坐在门槛上,听老人叙述六十年前的往事。她说到铜家峡的时候,眼光就会深深地从那青翠的小院子望过去。
  杨太婆因为耳聋,声音便出奇的响亮。“黑村长呃,”她说,“论起来,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叔。好个火暴性子人呢!那一年,他硬是不叫八路军吃饭,把人家的锅给挑了!”
  众人意外。坐在门槛上的广元断然道:“你老人家糊涂哩!”
  “我咋糊涂,真事儿么!”杨太婆反驳说。众人的讶异使老人有些自得起来,我忽然觉得当年的杨太婆,一定是个俊俏伶俐的小媳妇儿。“俺叔听说李营长他们吃完了大萝卜,还要吃焖山药,脸就黑沉沉了,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众人拉也拉不住,俺叔抄起一根顶门棍儿,直嗵嗵跑了出去。
  “李营长他们没进庄户院,野地里架上一口锅,带皮焖些山药,俺叔,他老人家,吆吆喝喝跑上去,一棍把小锅挑了多远!”
  广元脖子上的红筋绽出,纳闷而诧异地听着。
  “后来那年,李营长和日本人在山上打上了,满山枪炮响……呀,兔唇那娃,掂着俺叔的土铳就上山了……”
  杨太婆的目光向青翠的小院子望去,她太老了,我看不清是悲是喜。
  
  李营长、兔唇和黑村长穿过六十年的迷雾,终于出现在我的记录中了。关于李营长,我们所知甚少,比较确切的是,他当时是八路军129师769团的营长。广元因为黑村长挑翻了李营长的山药锅而懊恼,我说我完全理解黑村长的心情。
  我是和广元在清远寺那间冷雨敲窗的客房里谈论这番话的,那天我们就宿在镇外的清远寺里。山雨蒙蒙,我们从窗外只能看到清远寺拾阶而上的朱红回廊,油漆剥落,非常触目。当年这条回廊里挤满了避难的百姓,他们无处可逃,便躲入了寺庙,庙外枪炮之声不绝,庙内妇孺的哭声震天。清远寺的住持是一个年轻的僧人,他出来安抚众人:“这是佛门净地,日本人不敢来的。”接着他拔步曳衣,喝令手下:“快快关上山门!”
  这一切在广元的叙述下栩栩如生。我好像看见那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年轻人目光坚定,他相信佛门能隔绝屠杀。铜寿一直在看那部黑白小电视放的怀旧电影《茶馆》,这时候他突然闷闷不乐地说,“我每次听王利发的那句台词,就会掉眼泪。”我们中断了谈话,回头看他,铜寿说:“中国的老百姓呐,盼哪盼哪,就盼着一个能做主心骨儿的政府,盼着这个政府说,咱们苦也不怕,难也不怕,要死死在一起!”
  房间里突然静默了。我想到刚才的话题,问:“后来怎么样了?”
  “傍晚的时候,山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一队鬼子兵。年轻的住持跑过去,挥舞着双手,想说什么,为首的鬼子,只一刀,把他从肩膀劈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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