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一步登天

作者:汪 焰




  牟天姿噘起了猩红的嘴唇:
  “李市长论长相有长相,论地位有地位,听说他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如果追我,你不怕?”
  “我以这样的情敌为荣。”
  “就这么自信?”
  方红军已换好了衣服,系上领带之后,顺势在牟天姿娇嫩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说道:
  “世上的事都讲个缘分,夫妻缘分尤其如此。部里原定我留京,是一个偶然的因素到了经贸厅,竟想不到的是一到经贸厅,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一下车就见到你站在经贸厅好像在等什么,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之间将避免不了一种缘分。”
  牟天姿得意地笑了,她挽着方红军的胳膊,走出更衣室,边走边说:
  “你太自信了,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你看中我在次,我选中你在先。”
  “你认识我?”
  “我自然是有备有来。部里也有我的追求者,我好几个师兄都同你共过事,我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
  方红军有点恼怒地说:
  “你?”
  “才认识我?我从小就精于算计,世上的好事没有顺其自然会发生你身上,更没有命中注定一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一个周密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然后不择手段地让它付诸实现。这就是你眼中的小傻瓜的处事准则。一些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其实我在很久以前就开始谋划了。”
  方红军瞪着眼睛,惊讶地问道:
  “你的小脑瓜会如此绞尽脑汁?”
  “绞尽脑汁算得了什么,为了一步登天,我可以舍弃一切!”
  方红军不愿意同她并排坐在副驾驶室的位置上,他推开后座厢车门,叉开腿躺在宽大的沙发上,心想:我太低估她了?
  牟天姿见方红军躺在后排车厢里,默不作声,问道:
  “红军,你生气了?”
  方红军淡淡地说了一句:
  “直接送我回厅里去!”
  李振邦大律师是一个可怕的大烟鬼,按他的话说,没有烟就没有生之乐趣,没有烟就没有忠实的伴侣。他甚至在工作室贴了一副极荒唐的字画:
  大律师左手拿放大镜看案卷,右手拿一支大雪茄,口里喊道:过瘾!补白处还有两句诗:一日不抽烟,心源如废井。
  他钱多,名气大,还是没有留住老婆。
  他正聚精会神翻看手头的材料,他的委托人正是那位原市委常委、市公安局长杨卫东。
  杨卫东因涉嫌徇私枉法和贪污受贿,即将开庭受审。李振邦要其弟李振峰出面,让汤影梅对此案手下留情,并非李振邦与杨卫东有勾结。而是由于杨卫东是杨卓如的远房侄儿,而杨卓如曾有恩于李振邦。
  李振邦并没有受杨卓如的嘱托,只是出于一种感情的支配。恰巧昨日,杨卓如打电话过来,请他抽空去一趟海湾别墅,他猜想大约就是关于杨卫东的问题。因此,他又认真反复琢磨案中所有细节。
  检察院那边他也托人在活动,如果不出意外,作有罪辩护杨卫东至少可以减去徇私枉法罪。这项罪名如果成立,可判有期徒刑十年。受贿罪看来很难推翻,证据确凿。但事在人为,若无罪辩护获胜,他李家还了杨家的大恩,他也可以心安理得了。
  李振邦嘴里叼着烟,收拾了卷宗,他的司机正在为他打点行装。
  他的老弟李振峰突然闯了进来。
  两兄弟出身贫苦市民家庭,患难兄弟,手足情深。
  “啊,大哥,都准备好了?”
  “我去去就回,估计还是为了杨卫东的案子。大妈的为人是轻易不会求人办事的,她只说这事很重要,不能在电话里谈,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坐下吧,来,我新近搞了一点特好的茶叶。”
  说着,一边给李振峰沏茶一边聊道:
  “这可不是等闲之物,在封建朝代,仲春上旬,福建漕司向皇帝进的第一纲蜡茶,名叫‘北苑试新’。每盒仅方寸大小,裹上黄罗软缎。加封朱印,外罩朱漆小匣,上金锁,一两茶叶价值四十万两银子。”
  李振峰喝了一大口,笑道:
  “也不怎样,我反正不懂,喝了白喝。你辛苦赚的钱,花起来如流水,我真服了你。”
  李振邦虽然还不到六旬年纪,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天问律师事务所的后辈们称他是“临终前的总理”。周总理生前最后的一张照片,是老百姓最难忘的,他坐在沙发上,右手搭在扶手上,仍然那样英俊,目光炯炯,只是非常非常消瘦,却又具有非常非常的魅力。不过,大牌律师心知肚明,他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不足百斤。只是酷似总理的消瘦和病容而已。
  李振邦却具有一张智者的面容,一双眼睛敏锐、多思,满脸皱纹里深藏着无数他的委托人的隐私……
  李振峰又灌了一大口茶,李振邦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如此牛饮,简直糟蹋御品。
  “大哥,这次你见了影梅,对杨卫东的案子你准备怎么说?”
  李振邦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振邦早已认识汤影梅,因为杨卓如在解放初期救过李振邦的命,资助过李振峰上大学,他们兄弟二人是杨卓如家中的常客。虽然李振邦年长汤影梅十好几岁,却暗恋汤影梅那种高贵、矜持的气质。后来,汤影梅嫁给了他称作大妈的杨卓如的养子方红军,再往后汤影梅与方红军离异,再再以后,他的老弟猛追汤影梅,他自己身患严重的心脏病,很自然地退到远远的角落里,像欣赏《蒙娜丽莎》一样去看汤影梅。
  沉默了好一会,李振邦才开口:
  “你放心,汤影梅是有原则的人,我不会叫她太为难的。我原本就不想让你去做她的工作,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因为你离婚用的那笔钱,去让你做不愿做的事。而是,大妈的恩德太重。如今,她侄儿有难,我只是想尽一切力量去回报她而已。”
  李振峰突然说道:
  “大哥,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也喜欢影梅,我们兄弟之间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包括爱好。但是,爱情,或者婚姻生活,像你我在社会底层奋斗到今天的人,毕竟只是生命中的一小部分。我想,我们都不会为了爱一个人,或者因为其它什么原因去徇私枉法,那样做,至少是不值得。”
  李振邦并没有因李振峰这一番话生气,他年长这个小弟十几岁,两人从小失去父母,李振邦辍学打工,养活这个小弟,他甚至比李振峰更珍惜得之不易的今天的地位。
  “我不会给汤影梅施加压力的。这个案子是公安部督办的大案,杨卫东牵涉到里面,虽然他受贿金额不大,但徇私枉法,暗通信息,私放嫌犯,情节严重。况且,我们的法庭,并非取决于律师对法律的诡辩,像西方国家那样,去影响陪审团的裁决。如果一个律师没有法官的支持,是难以获胜的。案件的裁决在于法院的审判机构的最后表决,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对汤影梅做做工作的原因。”
  李振邦说至此处,他皱着眉,端起茶杯,品了一小口,叫了一声“好”,方又说下去:
  “这个案子涉及金额特别巨大,如果换了任何人,我也不会去做他的辩护律师。你知道,我们出身弱者,我同情弱势群体,不喜欢替贪官打官司。但一想到杨卫东一旦罪名成立,他这一生只能在铁窗下苦熬,我就感到不安,我害怕老人家受不了。”
  李振峰的声音有些沙哑:
  “大哥,我们尽自己的力量吧。”
  李振邦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含蓄地说道:
  “你去忙你的,也别送我。再有名的律师,说到底也只是躺在各种法律条文编织的钢丝床上,全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的家伙。”
  李振峰走到门口,回过头说了声:
  “代我向大妈、春姨问好。这个周末,我的确是没有一点空闲。不过,我真想去海湾钓钓鱼,洗个海水浴。”
  海湾确实是个旅游胜地。
  这几年,住在城市的穷人富人对于旅游的认识有了飞跃的进步。“驴友”声名鹊起,穷的背背包,富的开轿车,成群结队离开钢筋水泥构成的都市,逃到大自然森林里去,张开肺叶呼吸清新的空气,感受没有金钱的诱惑,权力的压迫,虚伪的应酬,看不见吹牛拍马,阿谀奉承,邪门歪道走不通,施不上阴谋诡计,也不需仰人鼻息,谄上欺下,赤条条的自我回归,发自内心的呼喊:“驴友”青春永驻!
  牟大嘴当上了没有级别的副处长,自然不会放过打家劫舍的机会。
  他原定计划是想在周末搞点外快,已经约好了几个保安在家里打麻将。虽然小打小闹,料想每日进帐百元不成问题。因为保安都是一年一聘,眼看再过两个月,又要重签聘用合同,他是厅长丈人,打麻将自然是一种“业务”性质,只赢不输。
  可是女儿牟天姿来电话,说要他也去海湾。
  他当时就告诉了牟天姿:
  “我约了几个人打麻将。”
  “跟哪几人打?”
  “还不是处里几个保安。”
  “他们乡下人赌博是祖传的,精似鬼,打得赢他们?”
  “你怕老爸是苕?包赚不赔,业务麻将!”
  “别只盯着那几个小钱。跟我去海湾,有大生意,大得不得了的一笔买卖!”
  牟大嘴这才咧开大嘴笑了:
  “怎不早说?老爸不听你的还听谁的?行行行,我去推掉。”
  几个保安听说牟大嘴不约他们打牌,而去海湾度假,心里别提多爽,嘴里却说:
  “我们老处长要去别的地方度假,打死我们也要阻拦。大伙想一想,老处长约我们去他家玩,多大的面子。可是,也真别说,那海湾真是好地方,听说这几年搞的花样可多了。嘿嘿,什么都有,跟到了美国似的,就那海湾大饭店,不去真是白活了。”
  牟大嘴的嘴巴岂肯饶人,他心里清楚,这一伙人,别看是乡下来的农民工,头戴大盖帽,挺胸收腹,别着城市腔,像模像样,一个精似一个。他们躲过了“业务麻将”这一劫,不知多高兴。但是,牟大嘴让他们躲过了初一,岂肯叫他们躲过十五。
  牟大嘴说道:
  “好吧,以后有机会再玩。”
  当他看见几个保安心已放宽,又补了一句:
  “其实我去海湾玩早都玩腻了。就爱这个‘二五八’,我手爪子痒,一摸麻将就好。再说我们相处的日子也不多了,再过两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在一起呢!”
  几个保安的脸色即刻由晴转阴,心想:到底是在劫难逃。
  牟大嘴现在终于尝到当官的乐趣了,虽然他是个没有级别的官。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官,也有人拍他的马屁。
  其中一个保安献媚道:
  “牟处长,去年厅长去海湾大饭店开会,我跟着去了一趟,真叫开洋荤。那些小姐对我们这样的人都那么热情周到,无微不至,处长去了,那些小姐敢不围着您老转?洗头的洗头,洗脚的洗脚,洗澡还有小姐搓背,您老官这么大,对革命贡献这么多,也该去享享福,您老这个时候不享福还等到什么时候享福?话又说回来,您老什么时候回来打麻将,一个电话,我们立马奉陪。”
  牟大嘴被拍得很受用,决定结束猫戏老鼠的游戏,笑眯眯地说道:
  “好吧,依你们的建议,到海湾去休息休息,晒晒我这把老骨头。”
  李振邦没有乘他的“大奔”到海湾,他不想在大妈和汤影梅面前炫耀自己的富有,这两个受他尊敬和爱戴的女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崇尚简朴。
  李振邦是坐长途汽车到达海湾的,他没有想到一下车就看见了春雨,这么说是老太太派春雨来迎接自己。他在想大妈为人还是这么谦逊谨慎周到,那些新贵们同老红军的作风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自从李振邦名声大了之后,接的案子太多,就不大常来海湾了,这次见到春雨,已感印象不是很清晰。今日重逢,他猛然发现这位山村教师已变得很城市化,老练大方而且不乏机敏。
  “大律师,你好啊!有几年没有见面了。我真高兴能够见到你。”
  “谢谢你特地来接我,这次来又该给你添麻烦了。”
  春雨在海湾别墅照料大表姐的饮食起居,过着平静恬淡的生活,她甘于寂寞,生长在大山里,性格稳重,但内心仍旧感觉到有某些说不清楚的缺憾。对于李振邦的到来,她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她喜欢李振邦的文雅、有礼貌和对女性的尊重。并且李振邦还有一个过人的长处,极其善于听别人叙述,无论多么唠叨繁琐的小事,他都能够侧耳倾听,面带笑容,使讲述的人越讲越来劲。也许正因为李振邦有这种尊重别人的修养,才能挖到别人挖不到的秘密。
  春雨兴致勃勃地答道:
  “说到哪里去了,欢迎还来不及哩!来,旅行袋给我,到那边去,我叫了一辆的士,停在车站广场旁边。”
  行李放进了出租车后箱里,他们坐在后排。司机是个年轻人,在汽车里正放着刘德华的《相思成灾》:多少梦随风而去,石沉大海的是你,你带来花的消息,偏又凋零……
  汽车开动了,车站距离海湾别墅大约有10公里路程,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阵阵海风吹进车窗,令人感到快意。
  但李振邦看出春雨好像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你好像有心事?”李振邦随便问了一句。
  “哎,我能有什么心事?是大表姐有心事。”
  “大妈的心事就是你的心事,你们姐妹同心。”
  春雨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李,你真的来得正逢其时。”
  李振邦却没有表示什么特别的姿态,也不急于探听什么,使人产生一种感觉:天不会塌下来,塌下来也有人顶着。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什么都可能发生,因此才精彩,才使人相信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该发生的让它发生好了。
  “呃——大表姐正处在相当为难的境地。”
  春雨忍不住,说了这句话之后,瞟了一眼司机。因为到了海湾别墅,单独同李振邦说话的机会很难。她很想让李振邦先了解一下目前海湾别墅面临的窘境。她认为,李振邦是大表姐最得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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