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一步登天

作者:汪 焰




  这个方案是很高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的实践意义。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去设想事情会如何发展。因为所有的人和事都处在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当中,如何恰到好处地应变,并能万无一失地达到目的,这才是方案的精髓所在。
  这个人非常清楚,当前反腐倡廉又上升了台阶,力度进一步加大,一手遮天,谈何容易?平民百姓以为当了官就可以为所欲为,官官相护,那是不谙官场之术。官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必须制定巧妙的对策,以防不测的风云。
  这个人终于满意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细心认真再次阅读了这份精心制作的方案。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包括对每个人的善良与罪恶的利用。
  现在只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个人带着笑容在这个罪恶的——腐败的终极计划的末尾写下了五个字:十·一“黄金周”。
  随后,这份计划书或者方案,被慢慢地撕成碎片,扔进了早已备好的炉子里,化成了一堆灰烬。
  这份一步登天的谋杀计划,只存在于它的制订者的头脑里了。
  
  三、老红军遗孀的家规
  
  杨卓如床头柜上的一架红色电话机响了好半天,她老人家正在梦中炮火连天的阵地上厮杀,还以为是师部来的电话。方志坚师长率领余部突围,北上抗日,团部电话兵杨卓如已随团长在德兴县陇酋村阻击国民党军队三个昼夜。
  她迅速抓起听筒。
  “妈,您老还好吧,是我,红军。”
  杨卓如所有的功能都极度敏感,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真不多见。
  “我听着呐!”
  杨卓如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这样的梦境,正在使她如醉如痴之时,竟然被这浑小子不识时务地给搅了。
  “这个周末,我们来看望您……”
  “我们?我们是谁?”
  “我和天姿,还能有谁?”
  “你不知道影梅要来吗?”
  “妈,正因为影梅会来,我才让天姿同她见面……”
  杨卓如未听完方红军说的话,“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老太太十多年前枪伤发作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她不愿意在干休所麻烦人家,又不同意住在老红军宿舍里,坚持留在方志坚生前离休时住的海湾别墅里。
  老太太愤愤地叱道:“红军这孩子简直是鬼迷心窍,气死我了!”
  负责照料老太太饮食起居的柳春雨是她的远房表妹,快五十了。自从十多年前当连长的丈夫在边防线牺牲之后*7*8寡居一人,便一直陪伴着这位瘫痪在床的大表姐。
  春雨替老太太脑后加了一个靠枕。这样,老姐姐发起脾气来,呼吸要顺畅一些。
  初见老太太的人,都会为她的严肃、冷峻的枯瘦面庞吓一大跳,特别是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虽然年逾八旬,却一点也不昏花,目光如炬,似可穿透人心。她有不凡的经历,十六岁随丈夫南征北战,在战争最艰苦的岁月,化妆出国,从海外筹巨资,扮作侨领,私购军火和医疗器械、药物,偷运至解放区。接着又打入蒋介石特务机关,截获了许多重要情报。
  由于疾病的折磨,她那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已日近枯竭。可是,她的头脑里久经磨砺的活力丝毫未减。
  她的大床安置在别墅二楼的卧室里,床上堆着只松软的大靠枕,她半靠在枕头上,半眯着眼睛,正对着墙上一幅字,这幅字虽经装裱过,但成色已旧,两个大字倒是清晰可辨,“廉直”。四方四正,有形无体,一笔一划,认认真真。这是杨约翰的家训,也是杨卓如的家规。
  杨卓如严谨的家规,在这幢老红军的别墅已难保持它的权威,但在她居住的这层楼上,她仍像一个将军在坚守着自己这最后的一块阵地。
  春雨坐在她床边,喃喃自语:
  “这事也真怪。”
  “怪什么?荒唐已极,红军这孩子已经在领导岗位工作这么多年,还干这种伤人心的事情,简直是发疯!”
  春雨是个温柔的女人,不但性格温柔,一张脸也生得很细腻柔和,她将自己的所有的爱都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皱着稀疏的眉毛,满脸疑惑地说:
  “我想这不可能是红军的主意。影梅那孩子多好,在人家的心上戳一刀,又往人家伤口撒一把盐。这肯定是别人强加给红军的。”
  “你是说小牟的主意?”
  “他们结婚后就来过几次,我虽然只见过小牟那一面,印象很深,朱漆马桶外面光。说什么新娶的妻子和已离婚的妻子交朋友。真叫我感到恶心!”
  “大姐,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许现在就时兴这个。”春雨说。
  “我的家里不兴这个!”杨卓如老太太说,“答应那个脚指甲涂得猩红的妖精进我的家门,已经是一个错误。”
  春雨婉转地说:“但小牟毕竟是红军现在的妻子呀!”
  “谁说不是呢?正因为她是红军现在的妻子,我才觉得志坚的在天之灵会原谅这一切。志坚对红军这孩子爱护备至,总想让他把这里当作他自己的家,无论在哪里受了委屈,或在外栉风沐雨,这里都是他避风的港湾。因此,我才接受她。可是,我总觉得这个牟天姿不配做红军的终生伴侣。”
  “小牟不是名牌大学高材生吗?”春雨说。
  “你忘了?她不是有一个言行极端不谨慎的老爹吗?不谙世事的人以为他是愤世嫉俗,其实是匿影藏形。我瞧不起那种拿筷子吃肉、放筷子骂娘的伪君子。”
  春雨虽然只是杨卓如的一个远亲,可是自打她守寡以来,又兼无儿无女,陪伴大表姐十多年,又亲如姐妹,她早已习惯了把自己当作了这幢别墅的一份子,对于杨卓如的家规不但熟悉,而且模范遵守,时时谨记要廉洁正直,她也同样憎恶伪善的小人。
  方红军来探望杨卓如,也顺便探望春雨,称她姨妈,而且有些不方便对杨卓如透露的话,反而对春雨没有保留。他们来这里过春节,牟天姿来拜年,给杨卓如和春雨甚至都送了礼品,杨卓如却毫无表示,对新过门的媳妇竟然不打发红包。牟天姿当时还没有去南非,但私下揣度,老太太私房钱至少也有几十万,老俩口工资高,职位高,请托办事的,跑官要官的,联络感情的,感恩图报的,那外水还能少?牟天姿如意算盘落空,只有朝方红军撒气,方红军在心情不佳时,曾对春雨说过,牟天姿受过大学教育,却洗不脱她母亲的一身市侩气,她母亲爱钱如命,认钱不认人,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做,专搞地下六合彩,做马庄,骗那些愚昧无知、妄想一夜暴富的傻瓜蛋的血汗钱,后来被抓进监狱,幸亏病死了。
  春雨没有把这些话向老太太禀报,她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想老太太受刺激。春雨想到这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心里想,假若老太太那廉直之气一旦知道牟天姿母亲的事,岂不直冲脑门。
  春雨温婉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姐妹二人之间的政治空气是很民主的。
  “大姐,你也别只责备小牟的不对,我认为红军狠心抛弃影梅,也应该好好检查一下,我不喜欢这种喜新厌旧的品格,不像我们大姐夫教育出来的后代。”
  “对的。”老太太点了点头,“红军也应该受到谴责。你看影梅那孩子多遭人疼,她肩负繁重的工作,对红军也是无微不至,遗憾的是没有孩子。但这也不能全怪影梅,双方事业心都强,都身为领导干部,怎能为了这样的事就将美好的婚姻毁灭呢?”
  杨卓如说着来了气,伸手在枕边摸索,春雨早已弯腰将枕下的那本老太太爱不释手的《邓颖超传》递给她,杨卓如一生最景仰的女性就是邓大姐,她抚着这本传记的封面,感叹极了:
  “总理和邓大姐,廉洁无私,感天动地,为什么我们的下一代就不能思考一下?”
  春雨叹了口气,内心深处为大表姐难过,大表姐很迟才与方志坚结婚,因为他们常常天各一方,又处在极端残酷复杂的环境之中。而且大表姐的母亲也是弋阳横峰乡下的姑娘,狗子孩提时的好朋友,狗子流落上海,发迹后不忘旧情,后来他们有了杨卓如。
  杨约翰去南非继承约翰·佩斯的遗产,杨卓如便随母亲回到了乡下。直到杨卓如的母亲被土匪绑票,却被方志坚带领的红军解救,他们二人相识,成为革命伴侣。他们也努力效法革命领袖,廉洁奉公,无私奉献。直到解放后才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幸在南非林波波河中溺死。
  “大姐,回顾往事令人伤感,责备这些年轻人也徒然无益。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应该面对现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老太太半睁着的眼睛这下全睁开了。若论生活琐事,春雨安慰排解她烦闷的语言,怎么听也令人舒坦。但在原则问题上,老太太绝不让步,她不认为像春雨这样一个乡村教师的观点是正确的。
  老太太指了指茶几上的玻璃杯,春雨会意,给大表姐倒了一杯开水,老太太饮了一小口,打起精神,认真问道:
  “你是说我们的家规受到了挑战?”
  春雨心里在说:不是挑战,而是已经战斗过了,你的家规败了。红军、小牟,甚至你看不上眼的牟大嘴,没有一个是按照廉洁正直的准则在生活。
  “大姐,别生气,别说大姐夫那样的大首长,就是大姐如果没有离休,这条家规肯定生效。”
  杨卓如不同意:
  “那说明这条家规缺乏生命力,缺乏独立的品格,需要监督和外来力量的干预。事实却不是这样;我父亲虽然是个商人,但他是自觉的,志坚的廉洁与正直同样也是自觉的。有一点你说得不错,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但传统教育不但不能削弱,还应该加强!”
  春雨举起了白旗:
  “你对红军他们的影响力是不可否认的,换了别人来监督、教育他们,未必可行。”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可惜我也不中用了。我的话也只在这层楼上生效。我岂能不知道那个妖精似的小牟,对我们的家规丝毫不放在心上。上次到这里来,还带了一个油头粉面的什么公关部长,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怎么不记得,叫乔浪。”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红军的妻子怎么结交这样的人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成天在这里干了些什么?除了吃喝玩乐,谈了些什么?你看那个姓乔的像个正儿八经的干部吗?”
  春雨没有回答老太太,她下意识从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下,她们喜爱的汤影梅昨晚打电话来,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到别墅来。
  这座海湾别墅座落在一个可以鸟瞰一条河的陡峭的悬崖上,河对岸是新开辟的避暑胜地银沙湾。在宽阔的沙滩上是美丽的海湾浴场,距离沙滩不远处,构建了一幢幢时髦的西式小别墅。在伸向大海的山岬上耸立着一座豪华的现代化的大饭店。
  春雨望了一眼正对着海湾别墅的豪华饭店,想起牟天姿拉着她去玩了一次的情景,至今还会心跳。幸亏老太太行动不便,已经不能亲自去视察,否则那家大饭店非遭殃不可。
  不过电视上也有些搂搂抱抱,嘴贴嘴半天不挪窝的镜头,也没见老太太发脾气。春雨暗忖,老太太见多识广,人性的东西或许可以考虑接受,那么,贪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否也有人性的成份呢?特别是对贪财好色,老太太绝不留情。
  改革开放之前,这里是一座风光独特、具有异域情调的小渔村,倚山傍海,宁静而又浪漫。
  “志坚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多么令人回味啊!”老太太仿佛又回到了刚离休时住进这幢别墅里的情景,她慢慢闭上双眼,脸上漾出真诚的笑容。“他活着的时候,这美丽的海岸充满了诗意,完全没有被人糟蹋。”
  这个观点,往常春雨已经与老太太争辩过多次,谁也说服不了谁。春雨知道,老太太并不是持保守观点的人,她支持改革开放,而且对海岸资源的开发也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但老太太对于海滩的开发,总有点感到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处女,把幸福的婚姻理解成糟蹋的味道。老太太心疼的大约是美丽的海岸被一些暴发户粗暴地蹂躏了。
  当然,春雨难以理解老人家的感情。
  解放前,杨卓如九死一生,从这里乘船偷渡到日本,绕道北美,在侨领的帮助下,去南非见到了生父。她说服了父亲,提取巨款,通过复杂的海外关系购置了解放区急需的外科医疗器械和药物,又从这片海岸登陆。在这里曾洒下过战友的鲜血,与杨卓如一道从根据地出来的乡亲们,只剩下她一人。解放后,她陪同方志坚来视察过这里的海岸线,那翻滚的银色浪花,让他们感到无比的亲切。
  方志坚曾说过:“我带领从一个师里精选出来的战士组成侦察连,通过重重封锁线,迎接你从海外归来。你带回的医疗器械和贵重药物拯救过许多重伤的战士宝贵的生命。但是,侦察连长和我的警卫员牺牲在这片海滩上,他们是我随方志敏同志横峰起义带出来的乡亲,是最英勇的工农红军第十方面军的英雄。我将来老了,就住在这山崖上,陪伴他们的忠魂。”
  方志坚离休后,组织上决定在海岸为他建一座别墅,方志坚指着墙上那两个大字:廉直。说:“卓如从国外带回的家训、家规,我这个作女婿的也同样遵守。如果卓如没有继承她父亲的遗产,我们原来打算搞一座渔棚,过一过最浪漫的晚年。卓如现在是革命的富婆,我沾沾她的光,党性民心两不耽搁!”
  方志坚病逝后,他的故旧门生以及杨卓如的朋友下属,都认为杨卓如会卖掉这幢海湾别墅,搬到老红军的干休所去颐养天年。然而出乎大伙的意外,她依然住在这幢海湾别墅里,直到腿脚不便时,从老家接来了寡居的表妹,彼此照应,婉拒了组织上给她安排的服务人员。省老干局的局长原是杨卓如的秘书,专程来这里,他按照习惯不称杨卓如老领导或老部长,都喊她做“大姐”:“大姐,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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