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一步登天
作者:汪 焰
男人总是轻视女人,女人的厉害之处是男人只怕永远都学不到的。
今天晚上,焦头烂额的牟天姿那份自制力,毋须修炼,浑然天成,看不出她任何的忧虑,她是海湾别墅的皇后,在辉煌的吊灯下,容光焕发,鲜艳夺目。
她整个人像阳光一样灿烂,只要看一眼如此绚丽的生命焕发出的青春的美,衰老多病的李振邦也感到了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涌动。只有老了,只有沉疴在身,才能真正体会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最宝贵的是——青春!
李振邦曾经对方红军遗弃汤影梅的行为非常憎恨,但也明白了,在牟天姿的石榴裙下,难怪方红军乖乖拜倒。
李振邦情不自禁地瞥了汤影梅一眼,虽然在她身上已逝去了青春的光辉,但却有一种成熟的美的魅力,她从不显示自己的优势,总是很文静地坐着,永远都是一副专注思考什么的模样。他很想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迷恋过一本前苏联人写的书,应该是一本传记文学吧,书名他记得很清楚:《古丽雅的道路》,内容已模糊不清了。书中有一幅古丽雅的照片,短发、大眼、沉思,迷死人了。他在大妈家见到这“迷死人了”的古丽雅的时候,可惜自己已走错了人生关键的一步路。不过,即使他当时没有结婚,也不可能娶到这个中国的古丽雅——汤影梅。他比汤影梅大18岁。在他已年近六旬的21世纪,老夫少妻已是新时代的一种时髦,可惜晚来了20年。
吃过了做工精巧的奶油松饼和各种水果,晚餐结束了。
大家都进入大客厅,正好在播新闻。
“除了体育新闻,都是假的,我从不看。”牟大嘴打着饱嗝,信口雌黄。
牟天姿赶紧换了放碟的频道,她在DVD里放进了一张音乐碟片,是海顿的《四季》。
她微笑着走到李振邦面前,说:
“大律师肯定不会喜欢当前流行音乐。”
李振邦当真没有料到,牟天姿对他也有所了解。他真的喜欢交响乐之父海顿的《四季》。海顿的父亲是车轮匠、家境贫寒的奥地利作曲家,凭他当厨娘的母亲酷爱音乐的影响,靠着自己不屈不挠的创作意志,挣脱了卑微的社会地位,就这首《四季》,已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了永久的丰碑。
“像大海一样巨大和深远。”李振邦赞叹道。
牟大嘴的卑俗与李振邦的高雅,给大厅里每个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只有牟大嘴本人意识不到。
“喂,乔总,你是大款了。还有大律师。你,春雨,正好一桌,打麻将打麻将!”
牟大嘴很上心,前几个月周末来这里,没有找到麻将牌。这次他带来一副麻将,手里提着麻将盒子,大呼小叫地邀角。
可惜反应都很冷淡。
牟大嘴怏怏地溜了,他知道在对河大饭店里,多的是牌角。
在大厅中央,牟天姿正旋律缓慢地在跳舞。她是那种极有某种天赋的女人,任何乐曲,她都可以用自己优美的形体予以配合,自如动人。
她两眼闪闪发光,嘴唇微张,坚挺的胸部在起伏,红色的衬衣,红色的裙子,修长的双腿,独自旋转,如火焰,在爱慕她的、欣赏她的、嫉妒她的人心里燃烧。
乔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心醉神迷。他这几个月变化太大了。一个小职员,在李振邦一手操纵下,摇身一变,成了海州大亨。他简直不敢放心睡觉,深怕醒来,不过是一场梦。
这次,李振邦要他来海湾别墅,他没敢问为什么,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李振邦面前,他只是一个听话的家奴。
牟天姿旋转到了乔浪身边,张开手臂邀请他:“来呀,乔!”
乔浪立即伸出胳膊搂住她。
在大学里,他们跳国标,全校第一。而什么伦巴、探戈,无不精通。
这会儿二人跳起舞来,摇曳旋转,如梦如幻,令观者惊叹不止。
春雨脱口而出:“真是天生一对!”立即掩住自己的嘴,惊恐地望了一下四周,幸好方红军并未注意,他正站在落地窗前研究墙上一幅字画。
她忙改口说道:“李大哥,你懂跳舞吗?”
李振邦笑了笑:“我懂,却不会跳。”
“啊?”
“这就是说,我只能纸上谈兵。交谊舞的名堂不少,有‘布鲁斯’、‘福克斯’、‘华尔兹’、‘探戈’、‘伦巴’等等。每种舞步都有它的一段渊源……”
当律师的与当教授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嘴巴不肯闲。随时随地都准备打开他的话匣子,说起来滔滔不绝。不过,李振邦与众不同,男人大凡最爱谈的话题是权力和异性,而他却总是选择一些优雅的话题。
方红军站在一幅油画下面,双臂交叉,用一种欣赏珍奇动物的神情在看穿着露背长裙的牟天姿,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眼睫毛刷得像冠状病毒上长出来的小蘑菇。”这使他感到很快意。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向立在窗前的汤影梅:“你不跳舞吗?”
汤影梅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他们跳完了一只曲子,汤影梅从方红军的臂弯里脱出来,抱歉地说:“太热了。”说完便穿过敞开的落地窗,走到阳台外面。
方红军随着汤影梅也走到了阳台外面。
好一阵,李振邦停止了他的谈话,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四处搜索。然后,他的注意力落在沉醉在舞步中的那对年轻人身上。
“用时尚的话说,那个小伙子酷毙了吧?”
“李大哥,你听说过没有,那位非常时髦的小伙子,就是小乔,一下子发了大财?”
“我不太清楚。”
“你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大老板,还纠缠着人家老婆做什么呢?”
春雨的声音很轻,但李振邦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答春雨的问题,而是神情有些古怪地说:“你是善良的化身,不懂邪恶。”
春雨眼露惊异:“说实在的,你这次与往日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的眼睛像锥子!”春雨有些担心,还是说出了自己偷偷观察的结果。
李振邦笑了:“你说得对,我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刃,会毫不留情地割开某些人伪装的面具。但这样的结果不知道会给谁造成不幸。”
袁小雪也在帮春雨姨招待客人,她端着一个盛着冰镇桔子汁的盘子走了进来。她递给大律师和春雨一人一杯,走进大厅,将盘子放在玻璃茶几上。
牟天姿正靠在乔浪肩膀上,二人如痴如梦地摇动着身躯。
春雨对李振邦说:“我给汤影梅送杯桔子汁去。”
春雨端着杯子走向落地窗,李振邦也站起身来,他呷了一口桔子汁,然后点燃了一支烟,也随着春雨走出小客厅。
人老心不老其实是普遍规律,这阵子李振邦正丢开了人间利害得失,正放纵自己的感情在暗中欣赏意中人:在皎洁的月光下,汤影梅非常娇媚动人,侧面的线条优雅柔和,头部轮廓清晰诱人。这是一种气质上的美,年纪越大越成熟,这种美是不会消逝的。
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方红军站在她身后,也在无言地端详着她。
春雨端着桔子汁走到阳台上,打破了宁静。
“影梅,你坐在这里想什么?进屋去吧,来,这是你的桔子汁。”
“谢谢小姨。”汤影梅接过装着桔子汁的玻璃杯,“我想还是进去喝好一些。”
她们一同走进了大客厅。
而方红军往旁边挪了几步,闪身到阳台的另一端,他凝眺着大海……
李振邦也转过身去,看见牟天姿同乔浪已跳完了舞,正嬉戏着,谈得火热。
袁小雪从楼梯上轻盈走下来,向李振邦恭敬地说:“奶奶醒了,向李先生问好,并请李先生上楼去坐一会。”
杨卓如老太太怀着喜悦的心情接待李振邦。
她虽然不如当年英姿飒爽,但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也决不亚于佘太君。有时候奉承她的人总拿她同佘太君比较,她会朗朗一笑:“别别,我差了一大截。佘老太婆是元帅,我还只是个少将。”
他们很快就沉醉于愉快的交谈中。
政治、军事、外交,甚至拉登、萨达姆,无所不谈。
一个小时过去了,杨卓如老太太满意地长叹一声。
“振邦,说真的,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没有比找到一个知己的谈话对手聊天更有意思的啦!”
李振邦点点头:“现在大家感兴趣的就是捞钱,捞钱,再捞钱!若是谈到政治或者国计民生的大事,要么一问三摇头,要么滑不溜秋。许多人都认为,处世之根本无非二要素:离政治远点,免得引火烧身;离钱近点,免得资源流失。像我们如此忧国忧民之辈,已是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了。”
杨卓如老太太严肃地说:
“不对!振邦,你是个有学识肯上进并且正直的人。但是,你从事的职业看到太多阴暗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就是你的片面性。”
老太太这样的经历和职位,已是国宝级,李振邦相信,杨卓如说的是肺腑之言,他红着脸,承认了自己的一孔之见。
老太太转怒为喜,从严肃的话题跳跃到家庭琐事。
杨卓如心目中的所谓家庭琐事,在常人眼中是比天还要大的头等大事。
她带兵打仗,巧渡重洋,周旋于商贾大亨,遨游于惊涛谍海。因此,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应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杨卓如毕竟是人,而且还是感情丰富的女人,她在年迈九旬之际,想将自己的一生所作所为理清楚,大而言之,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小而言之,一拍两清,互不亏欠。
苦于行动不便,诸多琐细之事不能事必躬亲,只有让她最信任的同时又具备条件的李振邦为之代劳。
杨卓如喝了一口白开水,她一生只喝这种凉白开。“这么说,春雨的事已不必写进遗嘱了?”
“从法律上讲,手续已很完备。”
“卫东的情况怎样?”
“这次教训够深刻了。”
“不过,我听说你和影梅都出了面?你们出面是在什么意义上理解,我很想知道。”
“没有徇私,公事公办。”李振邦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老太婆非比常人,若是查出了什么不妥,即自己的一番心血,反而恩将仇报了。
他看见老太太脸上明显露出喜悦之色,杨卓如用手轻轻拍了拍床沿,似乎那是杨卫东的脊背:“杨家有儿仅卫东,孩子,要争气呀!过不了美人关的不是真英雄,过不了金钱关的非真豪杰!”
“大妈说的是金玉良言。振邦亦当铭刻心头,永志不忘!”
“好,好!振邦,你在代我起草的遗嘱上,也不要忘了对卫东的交代。”
沉默了一小会。
“你对目前这个三角关系有什么看法?”
李振邦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
“什么三角关系?中俄美的关系?”
“让外交部去研究吧。我指的是红军和他的两任妻子。”
“噢,您老人家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又有什么外交上的风吹到您耳朵里。”
“三角变成四角了。”
“怎么说?”
李振邦没有将“枫叶”事件说出来,如果老太太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会迁怒于他,而李振邦努力去完成老太太交办的事,只是让老太太得到理想的答案。
李振邦让方红军在关键时期出局,牟天姿下台并移情别恋,让乔浪乘虚而入,并非完全是引蛇出洞,一生都清高过来了,已活到六旬的晚年,何必如此呢?转念一想,还不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妈,牟天姿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说她又同别人搅在一起,那个乔浪?”
杨卓如有些感情冲动,她叹息了一声:
“我替影梅难过。她一直还爱着红军。自从红军为了那个女人丢下她,她就不愿再见到他。”
李振邦探询地说道:“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影梅还是再次来这里同红军见面。”
“你认为影梅还眷恋红军,藕断丝连?但影梅已申请调回江西,振峰告诉我的,让我劝阻呢。”
李振邦沉思有顷,然后说道:
“我们刚才谈到的都是一些表面现象。现在也有点像‘文革’时期,那时候的革命群众分成两派:造反派、保守派,现在也只有两派:权派和钱派。照我的看法,这次被邀请来的,还有不请自来的,他们已在权、钱二派的旗帜下准备好了,随时都可能进入一场生死搏斗。”
“那么说,为了我的遗嘱?”
李振邦在这一刹那,也许大脑如同地球一样转动飞快,却又令人感觉不到。
这时的李振邦心里颇不是滋味,官场的腐败,说到底是人心的腐败,人性的腐败。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四十岁的男女官员,瞪着铜铃似的双眼,磨刀霍霍,去抢夺一个年迈九旬老太太的财富。方红军、汤影梅、牟天姿都是杨卓如的继承人,杨卓如授权李振邦去调查这几个人的一桩往事,令他惊奇地发现,滚滚红尘中的饮食男女,一旦权欲利欲薰心,就变成了魔鬼。只是还不到揭开底牌的时机,因为最关键的证据还没有找到。证据、证据,是司法部门也是律师的命根子。他相信只要死命地找,就能找到。除非人间就没有发生这档子事。乔浪就是他邀到海湾别墅来,专门完成这个使命的人物之一。李振邦为了不辱杨卓如交付给他的使命,他已经感觉到希望之光在闪烁,很快就会将证据取到手中。到那时,也许这件事会爆个惊天动地,也许会在悄悄的早晨淡成一道晨雾随风而去……
杨卓如老太太半睁半闭着眼睛,突然问道:“你有什么瞒着我,是不是?”
“绝对不是有意的。”李振邦佩服地摇了摇头:“您真厉害。”
“喔,在敌特机关里养成的臭脾气,总是琢磨别人,怀疑周围的事物。我的直觉往往没错,一猜一个准。随便你吧,瞒着我的动机无非是让我这个老太太省心罢了。不过,我感到自己的健康似乎大不如前,我希望尽快得到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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