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一步登天

作者:汪 焰




  “噢,影梅,是你?”
  “噢,红军,是你?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在思考去中央党校之前该作些什么准备工作?”
  方红军苦笑道:“我去当学生,带耳朵去就够了,有什么好准备的。倒是有些后悔,留在部里也不至于落到今天上不巴天,下不沾地的尴尬处境。”
  方红军坐了起来,他语气中明显含着抱怨的情绪。当初他征求汤影梅意见的时候,汤影梅的确说过:“下来吧!我们老这样分居两地,至今连孩子都没有。再说我调京几次都没有成功,只有委屈你了。”
  汤影梅靠在岩石上,说道:“我真怀念我们当年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
  “别跟我提当年,什么叫无忧无虑?十年寒窗,大学毕业,两手空空,两眼茫茫,那就是你怀念的东西?”
  “别争论了,我们还没有争够吗?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我不稀罕那些虚妄的东西。”
  “感情是实在的吗?你以为爱就能代替一切?院长同志,你身上还残留有哪怕一点点往日所具有的爱心,也不至于变得像现在这么冷酷!”
  汤影梅生气了,但却忍耐着。
  “你生气了,我看得出。别人永远也猜不透你,但我不是别人,是你的丈夫。”
  “前夫。”
  “难道我们之间不是很好的朋友。”
  “当然。”
  “振峰来过了?”方红军突然问道。
  “他唯一的亲人去世,能不来吗?”
  “他对这不幸的消息反应似乎并不强烈,他们兄弟之间很少往来。市长嘛……”
  “不!”汤影梅忍不住打断了他。
  “不?他们兄弟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工于心计的恶讼师,一个是笑面虎的政客。”
  “你不应该这样侮辱他们!”
  “好了好了。”方红军晃着手,“我没有心思去评价别人的好坏,我只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方红军热切地看着她,使汤影梅十分局促不安。一阵沉默,汤影梅像得了救星似的,她指着海滩远处:“看,她来了,正向你招手。”
  “谁?”
  “牟天姿,你的妻子。”
  方红军朝远处瞥了一眼,果然是牟天姿同乔浪并肩向他们这里走过来。他眼睛盯着汤影梅,说道:“影梅,我爱的是你,不论你做过什么背叛我的事,我都不在乎。”
  汤影梅慌张地离开了,她的心在怦怦乱跳。
  方红军望着汤影梅的背影,想了好一会,他沿着海滨朝牟天姿走去。
  十月三日清晨,乔浪起了个大早,昨夜一夜难眠,这对于他是绝无仅有的事。自李振邦猝死之后,他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大而言之,目前一个已拥有亿万资产的环球,除了南非的生意,还在非洲几个国家注了册。但下一步如何运作,他根本未加考虑,因为考虑也是枉然。环球的资本除了盈利的部分,其余融资渠道全掌握在李振邦手中,几个大股东全都是李振邦的死党,他乔浪是当然的傀儡,不折不扣黑哲明导演的影子武士。小而言之,下一步自己该作什么,他向谁去请示?或者作何打算?都颇费思量。
  他怀着这种心情踱到客厅,见春雨正在收拾房子。
  “你早,乔总。”
  “别别别,春姨,我哪是什么乔总,就叫我小乔,叫乔浪也行,听着踏实。”
  春雨笑了:“睡了一夜,变成谦谦君子哪!”
  “哪里哪里。”乔浪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才说道:“春姨,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搞的,感到别墅里隐藏着什么东西,随时可能引起震动。”
  春雨拉开了落地大窗帘,晨曦透进来,照在乔浪苍白的脸上:“我也感到奇怪,大家为什么都这么心神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唉,我一想起李大哥,心就疼……”说着,春雨掉下了眼泪。
  “说去说来,都要怪我们方厅长出的馊主意,他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洗刷喜新厌旧的恶名,让已经离了婚的妻子同现在的妻子同居一楼,说什么交朋友,岂不是荒唐?”
  乔浪不住地埋怨,若不是方红军出这个主意,李振邦也不会安排他到海湾别墅来,自己除了担惊受怕,还要扮演间谍的角色。这下好了,导演自己莫名其妙死了,这出戏怎么收场呢?
  春雨也同意他的观点:“红军也真是的,当了这多年的领导,竟会做一些连老百姓也不可能去干的事。这别出心裁的主意不是落空了吗?我们影梅,怎么会同那个小妖……啊!同那个成天只知道享受打扮的人成为朋友呢?”
  “春姨眼光厉害,我也注意到了,其实天姿的心里也不好受。”
  “乔总,噢,小乔,你注意到了没有?红军看影梅的眼神,他仍然爱着前妻。自然是他们般配,论年龄,论地位,多好的一对呀!怎么搞成了目前这个样子,真可悲!”
  “你们在背后说谁的怪话?”牟大嘴一边扣着衣扣,一边走进客厅:“有什么可悲的?婚姻就是桩买卖,咱们天姿卖什么价钱都值。”
  春雨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祷告,快些度过这个黄金周,在她眼里,牟大嘴就像一口粪缸,走到哪里便臭到哪里。
  方红军在花园的冬青树后面踱来踱去,他的情绪焦躁不安。尽管这座花园种有奇花异草,又修剪得十分美观讲究,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受用之感。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在焦急等候的目标,粉紫色的上衣衬着她白净的皮肤,眉宇间透着公主般的高贵气质。他不觉想到:组织部也真能挑人,挑上一个这样的人当法官,魔鬼也难与之抗衡。这时的汤影梅走到花园的尽头,站在悬崖边望着海湾别墅下面流淌的湍急的河水。
  “影梅,我们昨天的话还没有谈完。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你。”
  汤影梅旋转身,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木然之中略显不安。
  “我想春姨会招呼大家吃早点了。”
  “不要找借口,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既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有说的必要吗?”
  “影梅,你知道,我正处于非常关键的时刻,朝中有人好做官,我们的高压线已经停电了,退朝了。仅靠我们自己的拼搏,在这小人载誉、君子受辱的官场里,部省级的红门是紧闭的。”
  汤影梅上下打量着方红军:“我们?红军,你指的是你自己吧?我不想触高压线,虽然我并不反对朝中有人官好做的观点,但我更愿意奉行朝中无人做好官的做官准则。况且,我不认为载誉的就是小人,也不认为受辱的都是君子。”
  方红军冷冷一笑,他将胳膊扭成麻花架在脑前:“这么说,你是不想和解了?”
  “别忘了,你的娇妻就会出来散步。”
  “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对自己的这一步棋是如何悔恨交加吗?”
  “老天没有赐我一双这样的慧眼。”
  “影梅,”方红军的一双眼睛定格在汤影梅的脸上,“我现在才发现,只有你和我配合,我们就能无往而不胜。牟天姿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这时候那个无足轻重的牟天姿已出现在他们身后,她两眼喷火。而两位厅官深知一个嫉火中烧的女人,杀人的心都有,不觉胆寒。
  “谈哪!怎么不谈了?昨天在海滩还没有谈够?”牟天姿今天穿得很时髦,从颜色到款式都是最新潮的。忽然,牟天姿笑起来,笑得他们二人毛骨悚然。厅官见多识广,见解绝对不同凡人,他们知道女人恨女人,眼睛先冒火,脸上再冒花,恨之愈深,笑之愈灿。这大起大落的五官之变,便完成情杀大周天。
  汤影梅隐忍着,很有涵养地对他们说道:“你们谈吧,我进去了。”
  牟天姿恨的就是她这无可挑剔的修养,使你的一腔愤怒,还没有来得及发作,便扼杀在孕育之中。她这样年轻,又这样漂亮,又没有正儿八经受过官场磨练,哪里真懂修养是怎么一回事。汤影梅等她还没将战术调整过来,已与她擦肩而过,袅袅婷婷向大客厅走去。
  牟天姿立时收敛了作戏的笑容,恶狠狠地对方红军发泄:“你们重修旧好,却打着要我同她交朋友的旗帜掩人耳目。你认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那个女人是老太婆的心肝宝贝,你想笼络她,替你在老太婆面前求情,因为你同她离婚惹恼了老太婆,再没有人替你说话。哼!只要进党校,不是升就是降,这些日子,你钻天拱地也没有找到上天的梯子。”
  方红军放低了声音,似乎很内疚:“天姿,你懂什么?不要把感情问题扯得那么无边无际。这不关影梅什么事,她一直在背后称赞你。”
  “住嘴!”牟天姿见方红军还在维护汤影梅。刚泄了一点火,又被猛烈地煽起来:“我当然不懂。你忘了追我的时候,先封官后许愿,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现在官位动摇了,又想同那个女人搞到一起……”
  “牟天姿,你才是个下贱的女人!”
  “好个姓方的,你以为这是你可以耀武扬威的经贸厅?你敢骂我下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方红军极力压下一腔怒火,尽量使自己的意思能够表达完整一些,平心静气地说:“好吧,天姿,我们都冷静一些,理智一些。我承认,由于你在南非亏欠的巨额经费以及在国贸的失误,使我在关键时刻丢了分,丢了票,我对你的确有些看法。”
  牟天姿在国贸的问题,如果不是方红军至今还在扛着,早已被拘禁了。她这一阵子被嫉妒的魔火烧昏了头,一经方红军温婉提醒,不禁冷静下来。她内心害怕失去方红军,因为一旦方红军真同自己翻了脸,自己死着脸皮投在乔浪怀里,估计弄出两百万抵自己戳的大窟窿,兴许可能。不过,她敢贪那两百万,不就为的是挖空心思将那三千万英镑搞到手么?自己惹了一身骚,而羊肉却落入汤影梅之口,这就是她越想越生气的根本原因。
  自从“十·一”黄金周来到海湾别墅,她让老爸跟踪目标,已拍到许多方红军同汤影梅幽会的镜头。而汤影梅又同李振邦兄弟来往密切。试想,李振邦兄弟在老太婆眼中是啥地位?如果方红军同汤影梅复婚,这太可能了,他们岂不是权与钱高度完美的结合?而且牟天姿还在南非就以重金打听到,当时老太太在办理接受杨约翰的遗产时,就曾在答谢宴会上发表过一篇感人的演说,她要将父亲留下的这份巨额财产,留给她最爱的人。从法律的角度,杨卓如财产的第一顺序继承人自然是方红军,如果李氏兄弟加上汤影梅合力改变杨卓如的思路,留一半或留下更多给汤影梅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杨卓如的遗嘱早已交给了李振邦,当时汤影梅尚未与方红军离婚。
  现在李振邦已死,又不知遗嘱是否作了重大变更,在这个时候同方红军闹翻,岂不是到头来扫地出门,颗粒无收?只要方红军将遗产全部继承下来,然后,最理想的是他出车祸或像李振邦一样猝死,退一步,他福大命大,一时半会死不了,再离婚不迟,分一半,也足够了!足够了!
  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已在牟天姿头脑里转了一个大圈。
  方红军见牟天姿似乎已平静下来,才接着说:“天姿,我爱过你,不假,那也是我一片真心。不过,我们毕竟年龄悬殊,爱好不同,兴趣各异。我希望彼此能就此解脱,好合好散。”
  牟天姿一脸的天真,问道:“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懂,你都说些什么呀?”
  方红军的心也像脚下河水的波涛,汹涌澎湃,他凝视着流向大海的河水,猛然下了决心:“我们离婚吧!”
  牟天姿扳住方红军的肩膀,两人面对面,她说:“红军,你听好。我嫁给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包括南非之行。我不希望应该属于你的财产有一分钱流入他人之手。不论那个女人手段如何高明,我也不会让她得逞。我已经作好了准备,请你不要逼我,逼急了,海湾别墅就会变成一座坟墓。为了爱,为了自己的尊严,我有理由去捍卫,我是弱者,只有以死相拼!”
  牟天姿最后一句是歇斯底理般喊叫出来的,她有女人的狡黠,深谙弱者斗强者的辩证关系,当一个乞丐不怕死的时候,皇帝老子也得让步。为什么人肉炸弹这么既遭恨又遭惧?
  “求求你,别这样胡闹下去了。”
  春雨听见牟天姿的尖叫,从客厅探出头来,向他们喊道:“请二位用早点,边吃边聊吧!”
  这一天,倒是在无惊无险中降下了夜幕。不过,天空乌云翻滚,好端端的大晴天,看来要变了。
  晚餐时终于下雨了。
  春雨拉上了餐厅的暗花窗帘,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灯光明亮而又柔和,菜肴丰盛,只有牟大嘴在无所顾忌地享受着美味。其他的人都感到神色极不自然。而乔浪又在下午回海湾大饭店去,他有许多心事需要独自一人去精心梳理,而且,他更迫切需要的是找到新的靠山。否则,他坐在环球这把交椅上,不啻于坐在火山口上,猛不丁被岩浆熔化都不是吓他的。一旦拥有太多不属于自己的钱,那肯定是穷人不能理解的心态。
  牟天姿在拣味道刺激的菜,她没有胃口,而方红军却不断地给自己杯中倒酒,他本来有很好的酒量,但却喝得不多,喝得很文雅,沉闷。牟大嘴似乎有些醉意了,其实他喝不惯昂贵的人头马,但听说一瓶好几千块,岂不是不喝白不喝!不过也真是喝了也白喝,倒真不如他那阵下岗时,每天喝的两块钱一斤的高粱烧过瘾。
  牟大嘴半醒半醉:“吃呀!喝呀!吃他娘,喝他娘,死了有街坊!”
  牟天姿也懒得制止,现在还讲什么形象,已经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
  汤影梅简直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她总是那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春雨看看她,真有些心疼*7*8在心里嘀咕:这孩子,当法官害她的。春雨想气氛活跃起来,讲点什么能够引起大家兴趣的话题,先提到某些大腕明星的趣闻,其实她也是在小报上看到的。在座的却一点也不给面子,在方红军、牟天姿眼里,大腕明星不过是变相卖肉的。再扯到某某杀人案,在汤影梅面前,谁还能谈案子,也都缄默不语。谈电影明星不行,谈谋杀案也不行,谈国家大事吧,春雨倒真有几把刷子,她这十几年来,在老红军高干的眼皮底下耳濡目染,还真有不少真知灼见,但唯独这种内容她不肯说。而恰恰在座的人,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一条。不谈别的,就杨卓如老太太收藏的照片,拿出来都会让人吓一大跳,若哪家报刊搞到手,再配发那么几段煽情的文字,包装一下,那发行量就如失火遇北风,呼地蹿上几倍。十方面军的老红军老战友,上至中央下至地方,一品大员、封疆大吏,都有哇!且不谈故旧门生,下级的下级什么的,若将那张网张开,铺天盖地,绝不夸张。春雨却显示无可奈何的表情,因为她不能打开这些人的话匣子而十分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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