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一步登天

作者:汪 焰




  现在该轮到袁小雪了。女校长在信中写道,校方长期以来为在女生卧室里接二连三的失窃大伤脑筋,现袁小雪已坦白了,事情已水落石出,希望袁小雪家长速来学校处理有关事宜。
  袁镜把信折起来放进口袋里,对妻子说道:
  “老婆子,一切由我来办。”说完,绷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硬梆梆的脸走出了家门。
  他一夜未眠,也未归家,他是全省扫黄打非指挥部的总指挥。天明时,他在指挥部布置了任务:“今天白天全体休息,晚上六点集合。我不参加白天值班,有事打我手机。”因为近一个月来,袁镜一直在白天值班室值班,晚上参加行动,从未休息过。只有今天才回去吃了一顿饭,平常都在指挥部打滚。
  袁镜换了便衣,乘上郊外专线班车,径往袁小雪学校而去。
  曾彩虹在本省教育界很有些名气,她的一切都是异常时髦,异常新潮,而封建传统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腐败作风又是她的拿手好戏,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哗众取宠。
  袁镜还是头一次到这所学校来,眼前一亮,教学大楼油着浅浅的奶油色,高贵、典雅,操场矗立着希腊女神的雕像,楼前花坛正盛开着稀有的紫袍金带、金盏银台。
  门卫将袁镜带进了曾校长别具一格的会客室。好家伙,袁镜一怔,墙上挂的高剑父的画、启功的字、刘开渠的雕塑摆在醒目的屋当中,简直是艺术珍品博物馆。而校长本人,看上去还很年轻漂亮,穿戴讲究,浅红真丝绸衬衫配一条浅蓝色裙子,脸上漾着过份的热情,那双猎犬似的眼睛,向外射出无所不知的锐光。
  她上下打量了袁镜之后,用手指了一下沙发,表示袁镜可以坐下。她心里在想,看穿着、看派头,这老头比一般捡破烂、扫垃圾的很有些不同,也说不定是卫管所的小干部。她没有多想,轻咳了一声,入了正题:
  “你的外孙女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很不容易。因为像你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拿这样一笔学费,她理所当然应该努力学习。不过,我们这所学校,不是一般的学校,这些学生的家长都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他们出了高昂的学费,目的就是要将自己的孩子造就成优秀的人才,尤其是在品德方面。我们也分析了你外孙女这种行为的动机,可能出于两点:自卑和经济窘迫。我们能够理解这种年龄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在虚荣心的引诱下,会干出令她一生后悔的蠢事。不过,你不必过于责备孩子,对待这种事情,我的经验是千万小心,这就是我要单独先见你的缘故。这种事一定要妥当处理,于孩子,于全校名誉以及如何向其他家长们交待,都至关重要。”
  袁镜说:“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他不动声色,声调平静缓和,眼睛仔细地打量这位女校长。
  曾彩虹竭力克制住对这位可怜家长的一点怜悯之心,严肃地说:
  “偷窃,严格地说,是一种犯罪行为。虽然我很同情你们的处境,但依照校规,是要作严肃处理的。而且我必须提醒你,有合同在先,学生因错除名,赞助费一律不退。”
  说到要害了,袁镜在想。他未置可否,只说:“我现在想见见我的外孙女,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曾彩虹又再次打量了一眼袁镜,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光看袁镜那放在膝盖上又宽又厚的一双巨掌,一巴掌下去,恐怕会出人命,若发生在校园,惊动警方,波及社会舆论,岂不麻烦大了。于是,她慎之又慎地补充道:“教育孩子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从心理学上发现,这种未成年的女孩子,尤其脆弱。”
  袁镜丝毫没有操之过急的样子,他脸上毫无表情,似乎犯错误的孩子与他毫无关系,他是专程来勘查案情的,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离开了阔绰的会客室,曾彩虹领着袁镜到校长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里挤了不少好奇的女学生,她们在窃窃私语,指指戳戳,议论着漂亮的袁小雪那卑微的清洁工外公。
  “老袁师傅,你等一下,我派人去叫袁小雪到办公室来。”
  曾彩虹说完准备离开办公室,但袁镜却叫住了她:
  “请稍等,曾校长,你和校方是依据什么来确认这桩偷盗案的?”
  “我们是根据最新的心理学成果,当然,这很深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且,即使对你作些解释,恐怕你这位老师傅也未必能够理解透彻。”
  曾彩虹说这番话的时候,流露出的优越感更增加了她本已很高傲的神气。
  袁镜却对眼前这些毫不理会,单刀直入地问道:“我想知道你们校方掌握了什么证据?”
  曾彩虹大吃一惊,这个袁老头很不识相,竟然不加掩饰地怀疑她的能力。她按捺着心中的不快,勉强答道:
  “我从事教育事业多年的经验以及对心理学研究的成果,使我具有不可怀疑的判断能力,希望你能理解并重视这一点。至于说到证据,事情的经过情形我也可以告诉你:近几个月以来,女生宿舍不断发生偷盗,有的丢失钱,有的丢失手机,甚至连一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比如,化妆品、巧克力之类的也不翼而飞。这种偷盗行为引起了同学们的恐慌,也引起了家长们的愤慨。我召集了全校的女生,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们,大家的目光全部盯在袁小雪的身上。我们反复找她交待政策,车轮攻心,袁小雪由于强大的心理攻势,以及迫于政策的感召力,终于坦白了这一切都是她干的!老袁师傅,你以为这还不够?”
  袁镜面色凝重地答道:“足够让我明白了。”
  曾彩虹鄙夷不屑地瞥了袁镜一眼,昂着头走出了办公室。
  不一会,袁小雪轻轻敲了一下校长办公室的门。
  站在窗前沉思的袁镜没有转身,只是说道:
  “好你个臭丫头,差点急死了你外婆,还不滚过来我瞧瞧,使这个鬼心眼掉了多少肉!”
  十六岁的袁小雪,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皮肤雪白,黑发蓝眼,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我知道外公会救我脱离这无边的苦海。”
  袁镜将袁小雪拉到身边,逼视着她:
  “你不愿意在这所学校念书,看来你是对的。可是,为什么要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我不怪你,如果你用正规的方式提出来,也引不起我的重视,我也没时间管你的事情。我更没想到,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在学校里还有人采用这种逼供方式。”
  爷俩难得见面,袁小雪从外公的态度已看出,她想离开这所可恶的学校,大概不成问题了。这里简直就不叫学校,女生们比发式,比衣着,比身上的钱多,比腰细,比乳隆,就是不比学习。校长、老师变着法子讹学生家长,在外表高贵、典雅的校园里,到处散发着腐败的浊气。
  曾彩虹走出办公室,本想去几家用得着的家长那里走访一下。转念一想,这个姓袁的老家伙,不卑不亢,不哼不哈,寡言少语,生相瘆人,她觉得有点来者不善的劲头。她心中有鬼,因为小偷已被同学生擒,原来是市公安局杨局长的女儿,杨局长同曾校长关系非同一般,对学校多有关照,拉生源,派保安,排解黑白两道在校闹事的种种纠纷。所以,杨局长那位好吃懒学、中考落榜的女儿,免费进了这所封闭式学校,连伙食费也全免。为了平息学校因偷盗引起的风波,经过筛选,只有清洁工的外孙女来当替罪羊是万无一失的上上之策。于是,曾彩虹给杨局长打了一个手机:
  “哎哟,杨局长,您正忙吧?我是曾彩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那个我跟您说过的袁小雪,她外公来了。哪里,她外公既不是大款也不是大腕,扫垃圾的。我是不怕,不过,这种人剐他无皮,杀他无肉,万一在学校犯横……哎呀,那就再好不了。您亲自来一趟?好好好……”
  杨局长的警车一路开着警笛,风驰电掣,迅速赶到学校。
  曾彩虹早已在校门迎候。
  杨局长后面跟着一名警察,手里拿着铐子,那架势挺吓人。
  他们跟在曾彩虹身后,跨进校长办公室就吼开了:
  “谁在学校闹事?”
  站在窗边的爷俩头也没有回头,因为袁小雪正问她外公一个问题:“外公,您抓过小偷吗?”
  杨局长抖露的威风没有收到预期效果,涨红了脸,对他身后的警察命令道:
  “把那个惯偷铐起来,带到局里去!”
  这名警察抢前一步,将手铐伸到袁小雪的手腕,突然一只铁掌抓住了这名警察的手腕,他立即动弹不得:
  “袭警!你敢袭警!”
  杨局长这下找到理由了,掏出手枪指着袁镜吼道:
  “放手!”
  袁镜转过了毫无表情的一张粗犷的脸。
  杨局长举着手枪的手闪电般缩到身后,腰杆以同样速度配合成虾米状:
  “袁厅长,我……我……她……”
  警察手中的手铐也吓得掉到了地上。
  市局局长见了袁镜,怎会如此惧怕?
  袁副厅长,清正廉洁,执法如山。并且执掌公安队伍人事大权。杨局长已被提名省公安厅领导班子人选。今日巧遇,光明的仕途眨眼间便暗淡无光。
  曾彩虹此刻亦大脑缺血,倍感晕眩,强忍不至倒下。她仍对眼前情景持怀疑态度,口中嗫嚅道:“扫垃圾的清洁工,公安厅厅长,我的妈呀!”
  袁镜没有理会眼前发生的事,他回答了袁小雪的问题:
  “我的职业就是同犯罪分子打交道,我对他们了如指掌。你外婆把曾校长的信交给我,哭诉着,我很清楚,你不是!这并非因为我是你的外公,而因为我是一个保护人民的警察。小偷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屈服于突然出现的强烈的引诱,但正常的正直的诚实的人,是具有抵抗诱惑的力量的;另一种则是好逸恶劳,自私自利而造成的偷盗成性的人。你是一个谦逊的正直的孩子。校方逼供,嫁祸他人,这里面定有隐情,我要调查。”
  垂手站在一旁的杨局长,应声说道:
  “袁厅长,偷东西的事是我女儿干的!同曾校长没有关系,同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我想保住女儿的清白,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袁镜仍然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我不仅以一个学生家长的身份在这里说话,而且还同时以一个人民警察的身份。孩子无论成年与否,都应谨慎从事,依法办事。我认为办案的警察应该找到那些被偷藏起来的东西,并发现那些东西上面清清楚楚的指纹,学生偷窃是不会想到戴手套或盗窃之后去小心抹掉上面的指纹的。我现在就把袁小雪带走,我决定让她转学。如果警方发现了真正的证据,袁小雪与偷窃有关的证据,我会把她送到法庭上去,并且承担她造成的后果。”
  袁镜领着袁小雪离开了办公室。因为已临近假期,袁镜妻子去海湾别墅探视杨卓如老太太时,将袁小雪也带去了。杨卓如知道袁小雪是方志坚当年警卫连副连长烈士的外孙女,所以格外疼爱,硬将袁小雪留在别墅。袁小雪也非常喜爱这里的人和这里的景色,便住了下来,帮春雨姨做点照顾老太太的杂事,闲时便读书练字。
  杨局长不敢开口说用警车送他们。
  曾彩虹手足无措:“杨局长,怎么办?都怨我闯下大祸。”
  杨局长倒是一条硬汉,他没有责怪曾彩虹,反而安慰她:
  “放心,袁厅长不会报复任何人。”
  “那么这事就算了结了?”
  “没有了结。启动正常侦察程序,提取证据,找到犯罪嫌疑人,依法办事。”
  曾彩虹听懵了,“杨局长,有这必要吗?袁厅长不过打打官腔,当真办呀?”
  杨局长冷着脸答道:
  “我的曾校长,你在教育战线,不了解公安战线情况。袁厅长对任何案件的指示,没有只说说而已的。”
  袁镜凭着他坚忍不拔的性格,忠诚无私的品德,受人尊敬,作出令人惊叹的成绩。但他决非是那种头脑灵活、甚至才华横溢的人。因此,更不可能料事如神。他做梦都想不到,袁小雪牵连进来的这桩偷窃案,使曾彩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并且搞得神经兮兮,惊魂不定。
  曾彩虹坐卧不安,四处打听,想疏通一下袁镜的门路。甚至连她最瞧不上眼的表哥那里也屈尊去了一趟,还真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几年没有走动,表哥牟大嘴发了!
  看那德性,大盖帽,深蓝制服,腰里别着警棍,在家里都这身打扮。
  曾彩虹没有想到世事如此难料,一张只会惹祸的臭嘴,临了当了官。侄女摇身一变成了大公司常务副总,经贸厅厅长夫人,曾彩虹还从牟大嘴口里打听到了令她兴奋异常的消息,袁厅长当年竟然是侄女婿养父的警卫连长,还听说袁镜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服方志坚一人,方志坚虽已仙去,但养母健在。
  曾彩虹一天两遍往牟大嘴家里跑,少不了烟酒什么的,牟大嘴答应了曾彩虹的请求,周末随女儿、女婿去海湾别墅看那老太太,瞅着机会进进言,求个上签,让袁镜饶了不晓事的曾彩虹这一遭。
  与此同时,在这座省会城市的一幢房屋里,所有的窗帘都已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每一扇门都反锁起来。静得怕人,这幢房屋里有一个人,这个人正聚精会神地伏在桌旁,一会儿凝思,一会儿又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什么,或者涂了再写,写了又涂。
  整幢屋子只能听见笔在纸上一行接一行写字时发出的窸窣之声。
  没有人能够够读到那些写出来的字,因为写在纸上的是一个在反复推敲修正的方案,直到这个方案实施起来天衣无缝。
  腐败就是腐化和堕落,利令智昏,权令智昏,官令智昏,理智昏厥,道德沦丧,这个坐着构思方案的人,正处于这种状态。这个人有一个冷静、聪明的头脑,这个头脑只有一个信念,一步登天!这个方案已经到了详尽得不能再详尽的地步。把设想的每一个突发事件或者出现的可能性都作了周密的分析。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