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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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义正词严入情入理的话把那领导说得哑口无言。
处理好学生烫伤的事,本来是要去学校的,可放心不下妈,加上在医院打盹时做了个噩梦,梦见妈让人给乱石砸死了。上了路,还是踅了个弯儿,踏上了去牛家坳的路,顺便也把给妈开的药送去。
一路心里惴惴的,老像有什么事的心神不宁,并且有幻觉妈让乱石在砸,森林里到处是砸石头的恶狠狠的声音。回去,就感到气氛不对。
大姐来了,弟弟也来了,二哥也在。他们告诉青香,杏儿的病犯了,很厉害。
去看杏儿,躺在自己的床上,脸色青紫,嘴唇乌黑得像嚼过煤炭似的,正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妈在给她揉胸。
“这都是妈吓的。妈见你们来了,就喊得更凶,”大哥说,“杏儿一听到喊叫嚎闹,就不行了……”
“要治呀!”青香坐在床沿上说。
“哪找钱去!本来是想搞点事的,准备搞点养殖业,学学青河养些羊和牛赚点钱了给杏儿治去的,妈这一病,什么都没搞,什么都搞不成了,我该死呀!唉!……”大哥捶打着自己的脑壳。
二哥说:“还学我哩,妈这一病,我准备今年繁殖到四十只的羊,死了十多只,我算完了,只有二十只了,我一来,羊又没人管,只好放了野。国英(二嫂)跟我闹离婚,实话说了吧,给妈治病前后花的这一千多块钱,全是准备去买种羊的,上次回去,哄国英说是让人半路给抢了,为圆话,把自己的脸抓破,拿石头把自己的鼻子打破,血糊淌流的才蒙哄过了关……唉!……不过杏儿的病一定要治了,不能拖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赶快去宜昌治,杏儿还年轻。”
杏儿这时说:“你们不要管我,把婆婆管好,把她治好。”
大姐说:“瞎说,先顾小的,再顾老的呀,你日子还长,你婆婆有几天了!”
弟弟青留说,他请到了一个郎中,别人介绍的,说是治好过手脚不便的病人,也有瘫痪病人,来给妈治治。二哥说医生看了不少,药也吃了不少,青香开的县医生的药,也没一点效果,不要相信了。青香问多少钱?弟弟说他没说钱,说治好了再说,介绍的人说每一次五十块钱总是要的。“行。”青香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不一会,果然来了个人,不像个医生,是个老头儿,穿得黑咕隆咚脏兮兮的,就像个逃难的。从那潲水缸浸过的布包里拿出了些针不像针,刀不像刀的东西,说是把脚筋挑活的,脚筋挑活了,脚就能动了;手筋也是一个理儿。那老头说得嘴角白沫成堆,眼睛乱眨,拿起妈干肉一样的脚就扎。刀口出现了,——就是在割,血就一线一团地往外鲜红地流。妈还有这么多血啊,流了一脚。青香她们拿卫生纸来给擦着,垫着,妈哀哀地嚎叫。
“扎不得了!扎不得了!”青香看得心直缩,胃里翻哕,就制止老头的暴行。
可老头不依,抓住妈的脚还要扎,说:“不流淤血,筋就不活。”
青香给了那老头三十块钱,让他走了,要他永远不要来了。大哥二哥大姐都说青香不该给他那么多钱。
当下妈的脚就肿了,肿得像个大青瓜,且依然没有知觉,不能动弹。二哥就说弟弟:“你找的什么巫医啊!”大家都说是巫医,是骗子,弟弟青留给说得快哭起来,说:“我也是好心,我还不是想让妈站起来别害我们呀!……”
关于杏儿的病,大家讨论了半天,也没个子丑寅卯,砸锅卖铁也筹不到这么些钱,要是找个好婆家,婆家肯出这笔钱就好了。但这是说说,不是现实。
妈是不可能站起来了,照看的人也没有,二哥抱怨说,每个人都要脱一层皮的。大姐说,钱我没出,妈就抬到我那儿去咧。大姐说话根本不肯定,大家听得出。她还说了一通什么“就是三个孙娃,我还喂六头猪,大孙娃今年要高考,妈这么叫唤怕影响他学习”之类,大哥二哥就顺坡下驴说那是不行,咱牛家几辈子人第一个有希望上大学的莫让妈给搅黄了。弟弟说还是他来照料,可大家一致反对,怕又把他的病搞犯了,他两个娃子怎么办。青香说,那就带到我那儿去。她说话很轻松,就像带一件东西,可心里很犯难。而且当时的情形好像只有她站出来了。她又那么孝顺,对妈投入得那么多,其实其他几个都清楚,妈最喜欢的也是青香,前些年,没事就抽几天空时到乌云堡那儿去小住几天(当然了,猪草都剁好了,只是要大哥大嫂按时喂食)。这一次没有谁说青香不行,没有谁替她说话,好像她是最佳人选。青香说带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等于是把妈这个包袱交给青香了。这些人还催促她赶快上路,给妈准备东西,让弟弟青留陪她去,路上背妈。
就这么,青香自告奋勇一句话,把自己推上了又一次漫漫苦刑。
她背着妈,弟弟背着背篓,沉沉一大背篓全是给妈装的用品,也没啥,两床被子,这是要的。再就是妈在尚好时去山上扯的一大包车前草,晒干的,煎水降血压的。衣服没几件,妈本来就没什么衣服,身上穿的裤子两个膝头还补着补丁,两块与裤料不同颜色的补丁,是妈身体好时自己补的,补得一样大小,补得平平整整,补得像工艺品。过去,青香他们还没成人时,穿的补丁衣服,都是妈一针一线补的。新衣当然也是妈一针一线做的。那补丁衣服外人看了不但不会笑话她们家穷,还会夸奖,说妈的缝补手艺真是好啊。妈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就是穿着补丁衣裳,也比其他老人看着干净利落,仿佛天生就有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气质。可现在妈身上脏了,臭了,叫唤声皱皱巴巴,就像塞进儿女牙缝的一颗沙子。妈是个从不麻烦别人的人,这些年与大哥分家后,从来不到大哥家吃饭,倒是自己做了好吃的,会盛一大碗去给大哥大嫂杏儿吃。只是来了客,大哥喊她,她才会拉三扯四地去那边端个碗。现在,她身不由己要麻烦儿女了,且是无休止地麻烦。
“妈,你不哼哼了好不好啊,你累不累啊!”青香气喘吁吁地说。她累了,有些烦了。往哪儿背啊?真往学校背?可分明是往学校的路。
弟弟说:“姐,我来背。”
青香偏不,没理。她是个倔人,心想就这么背,背到死,背到趴下算了。
路边林子里斑鸠咕咕地叫着,天上杜鹃“豌豆巴果”地叫着,山上和灌丛里的杜鹃花红了,满山的红火烂漫。“妈,你看看山上的花呀,这么好的花你看不见么?”妈耷着眼皮,不朝山上的美景看。山上的美景与她有什么相干呢?是啊,春光虽美,青香的心里却是苦的,美好的世界不属于生病的人和他们的子女。
山坡上干活的女人又唱起了《女人歇不得》,还唱着“春季开花满山红,没得啥子妹相送,三两金子打金簪,四两银子打花红……”天气热了。他们歇下来。太阳汪到妈的脸上,就像给死人涂了一层胭脂。青香想到旧社会穿行在川鄂密林中的赶尸人,背着死尸,口念咒语,死尸就能行走了,走得脚下灰尘扑扑,日行千里。连死尸都会走路,妈没死却不能走路。现在她听到《女人歇不得》时,只有疲倦,没有感动。仿佛世界把天下的女人都逼到了墙角,让她们身心两销,神魂离体……
山路好漫长啊。
八
到了学校,妈的住成了问题。乌云堡小学就是一个土匪的寨堡改建成的学校,孤零零地蹲在山上,石瓦(不是石瓦会被大风卷走),瓦缝里常爬着乌黑的毒蛇。可寨堡太小。妈与青香母子住一张床上,隔壁的老师学生两个夜晚没睡好觉,听到的是青香妈长号短嚎的鬼魂似的叫唤声。第三天,升完了国旗,唱完了国歌,另一个老师就来给青香说了,学生们也害怕,晚上睡不好,白天上课打瞌睡,还说牛老师家关了个鬼。亮子也受不住。那老师就跟青香商量,在堡子下面不远有个山洞,又经人凿过的,很有些年头了,可以住下一个人,把它整理后再修一扇门,铺个床,把她妈安到那里去。
青香知道那个山洞,洞里有学生拉的野屎,还有路过的野兽避风雨拉的野屎,有虫蛇爬过的痕迹,又臭又潮,里面淌着水。几年前有人来考察过,说这就是寄窑,寄窑就是很早前神农架有过的风俗,人老了,不得动弹了,重病,就将老人放到这洞里,定时送饭来,直到死去。这是残忍的风俗,就是把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抛在荒郊野地。什么时代的风俗呢?反正有过。可我的妈就成了住寄窑的老人么?她被子女们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