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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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不干。大哥真心诚意地说:
“青香不行。你那儿养不了。”
“以为我养不活妈找你们要钱啊?”
“不是,你又忙,你那儿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哪叫学校,就像个破庙,再说,你也可怜,太难了。”大哥说。
“那就我吧,”弟弟青留说,“到我那儿去,给妈搭个棚子。”
二哥说:“你这个叫花子还养娘。”二哥对弟弟是心疼,也是不屑。
“算了吧,到我那儿去稳当些。”二哥说。
这时妈突然摆起手来,哼叫起来,拍打起床沿来——用那只稍微能动的手。
大家凑过去,研究妈的意思。这才发现,妈在听哩,妈全听见去了,妈又是摆头又是点头又是用手指指戳戳,后来他们终于弄明白妈的意思了:妈哪儿也不去,要死就死在这屋里,死在这老屋里。
“妈不想离开,她住惯了自己家,到别个屋里搞不好的,还是自己家里安逸、自在……”
“可妈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了呀……”
“还是放这儿我们来慢慢照看吧,咋办呢,你不适合,他不适合,妈也不愿走的。”大哥说,他没朝大嫂看。
青香知道,至少杏儿是不会反对的。大哥这么冷静,可大哥是个暴躁的人,不暴躁不会得高血压,若大嫂反对,他会给她发老火的。大嫂其实也是个好人,善良之辈。
“那我就一个月出一百,妈的药我包了。”青香说。
“我也得出一点钱。”二哥说。
“我没有钱,我一个月回来一个星期照看妈行不?”弟弟说,“还有给妈喝蛇血,我包了。”
“我也是没得钱,我也抽些时间回来照看妈。”大姐说。
“算了算了,不要你们的钱。几十年都是我照顾妈的,你们只是逢年过节回来走一遭。几十年都熬过来了,老大当缠绊了,么法呢。”
大嫂走了。
大哥立马止了话。一会,大哥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各有各的家,各忙各的去吧,我说了,有我一口,有妈一口,会好好待妈的,你们不要管,杏儿也会好好待她婆婆(奶奶)的。”他去用眼光征求杏儿的意见,杏儿在那儿点头。
大哥是往外吐痰去的,大哥点着烟,跨出去却突然哭喊起来:
“妈呀,你跟我的命一样,咋是这么苦哇!都是个苦命呀!……”
他这一哭一走,其他人都惊呆了,问杏儿:“你爸是咋的啦?”
杏儿说:“你们别往心里去,晓得触动了他哪些伤心事。爸的心肠蛮软的,婆婆这么躺在床上,都伤心。”杏儿说到这里,也喉咙发硬,眼圈就红了。
“那会让你辛苦啊。”青香拉着杏儿的手说。
“没事的。”杏儿低着头说,拿手去揩眼睑。
先是大姐说家里有事,走了。接着弟弟走了。二哥说,他回去了会马上来的。留下青香在这里,可想着学校,想着那些住宿的老山里的学生娃子们,想着儿子亮子。但妈的疼痛还没消,还时不时清汪鬼叫。给她吃药,按摩。还要端屎端尿。坛子里没米了,菜地里没菜了。过去,妈自己种苞谷,收苞谷,种洋芋,收洋芋;自己擂苞谷,自己磨面,自己种菜。现在,粮食要吃大哥的(大哥拿来了一些),有时就端来面和糁子给妈吃;菜也要吃别人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子女们承担了,村里不管,乡里不管。过去搞公社的时候,妈可是学大寨的标兵,优秀社员,还得过一些奖励的。现在单干了,承包了谁都不理她的闲。收款的还找上门来了。
村长找上门来,见妈躺在床上,问好了些么,跟会计一起来的,就叫来大哥说:现在虽然税不交了,村里的事乡里的事,还不是大伙办,全靠国家也不行——这修路的集资款你妈还得交啊。
大哥一听就火冒万丈,说:
“她快死了,又没找你们的麻烦,她还交什么!”
青香也恼火,说:“我妈不能走路了也交修路费?这是哪家的王法?”
“乡里头规定,按人头交。”
“那死了交不交?”大哥问。
“死了就不交了。活一天交一天。九十岁一百岁也得交,谁叫她是村民呢。”会计说。
会计是个不讲情面的家伙,有点酒鬼风范,一只鼻子通红,上面全是坑坑洼洼,两只野猪眼,一对狼耳朵。
“她瘫痪在床啊!”大哥说,“她快死了,等于死了。”
“可还是没死。”会计说。
“青海哥,”村长拍着大哥道,“到了时间,乡里只找我们结账,说是领导不力,希望大家配合一下,不然扣我们的工资,唉,都是本家亲戚,哪个为难哪个,希望理解,理解,青香妹也在这里,是国家干部,老师,对政策是比我们还清楚……”
青香说:“村长,那不还是三提五统?”
村长说:“没有了,没有了,早就没有了,你妈不是最后一年没交吗,还不是没哪个追了。”
青香说:“就是五统中的公路养护费,一样啊!” 村长说:“不一样,不一样,哪一样呢。这不是公路,是我们乡通往外面的致富路,光明路,幸福路……”“就不能免吗?”
会计说:“除非是烈属,残废军人,老红军,老革命,退休干部……”
“就没有老农民?就没有像我妈这样得了重病的老人?”
“人家只讲那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人……”
“农民就没有给国家做贡献?一到老了就像棵烂白菜帮子扔了。扔了也好呀,还不想扔,还想抓住榨出二两油来!”青香气愤得不行,话像崩豆一样地往外喷。
“牛老师可不能这么说,牛老师,我们哪想榨牛妈的油!”
“这钱是上交的,乡里定的,这不是我们的事,是乡里县里领导的事……”
最后说缓交,缓交,因为村长是本家,村长还有个娃子在乌云堡住读,在青香的手里。村长说,只有我先垫了才不扣我的工资,可我已经垫付了一千多块啦!……
指望村里、乡里是不可能了,你没向他们伸手,他们向你伸出一百只手。
妈疼得凶,喊得凶。喊得青香心慌如鼓,心烦意乱,坐卧不安。怎么都喊叫。青香就给大哥说只怕还是得到医院去。大哥却说:是你在这里,妈这一病就像个娃儿了,返老还童了,就像见了大人讨吃的,撒娇。你不在可能好些。青香就试,就给妈说她走了,过几天来看她。就躲在屋外头听屋里。果然,喊了几声,妈就不喊了,屋里安静下来。妈是不是真正的老年痴呆像小娃儿了?这么就等了一会再回屋去,果然,妈一见到她,就又叫唤起来。
青香决定回学校,学校就一个老师,不知乱成啥样了。青香给妈屋里收拾好,给妈洗了个澡,给妈剪了指甲梳了头,把妈床上的全换洗了,又在村头会计家开的小卖部买了两包点心(防妈饿了或者吃不下饭),就火忙火急、归心似箭地回到了她的乌云堡小学。
六
一场灿烂的大雪过后就放假了,就是腊月,就是春节。因为老是请假,乡教育组来考核青香不合格,扣掉了半年奖金。小年二十四时准备回家赶快去照顾母亲,不想那该死的前夫来了。
前夫来了把儿子关在门外就把她拖上床强奸。青香为学校的事为妈的事已心力交瘁,任由前夫蹂躏。前夫干了她还抽了她一耳光,说你妈死了还好些,生下这种女儿没一点情趣,人家的女人会一百零八种姿势,老子跟你在一起总是你下我上,无滋无味,这次来老子是来找你赔青春损失费的。
男人找女人赔青春损失费,算来也是天下奇闻,整个神农架山区怕是头一桩头一遭听说此事。可事情真真切切。这个流氓加恶棍加施暴狂说他做木材生意亏了本,一车木材被没收了,听说你是全县优秀教师年终奖金很丰厚,赔我几个青春损失费——老子的青春断在你手里了。
哪个的青春断在哪个的手里了?我一只眼睛被你打瞎了分文没赔,儿子你分文抚养费不给还要我赔什么损失费,你咋就这么狼心狗肺恁歹毒啊!不让我们母子活了啊?青香想到娘,想到自己,一时突然绝望,拿起刀子来就割腕。那前夫一看见血,这才慌了,溜之大吉。
学校还有两个因大雪封山不能回去的学生。儿子亮子喊来了那两个学生,给他妈青香包扎,才捡了条命。青香收拾好东西,带着腕子上的伤,牵着儿子走进了茫茫雪野,皑皑山路,一路哭着,痛着;痛着,哭着。